“忠君爱国,人有同心;平乱除奸,谁无公愤。草泽豪杰之士,有击溃叛军者,分官世袭,功等开疆。受迫协从之流,能舍逆反正、率众来归,许赦罪立功;能擒斩贼酋,仍予封候之赏。”
布告栏前,有衙役大声朗读勤王令。
百姓们小声议论:“什么意思?听不太懂……”
有个书生解释:“意思是朝廷召集天下军民进京勤王,谁能打败渊岳军,等同于开疆辟土,给他封世袭的官爵。还有那些附逆的将士,若能带队归顺朝廷,就算免罪立功,若能摘下秦深脑袋来献,直接拜相封侯!”
众人哗然:“说渊岳军是叛军?说秦少帅是逆贼?我没听错吧?”
“渊岳军战场拼杀,将北蛮骑兵从北直隶、辽北一路逐出边境时,怎么不说人家是叛军?秦少帅把靺羯人彻底赶出老巢,立碑纪功时,怎么不说人家是逆贼?”
“之前不是朝廷发的公告,命渊岳军班师回朝。现在奉旨班师了,又说是叛军逆贼,到处喊打喊杀,这是作甚,你们说说,这是要作甚?”
“外敌没了,卸磨杀驴呗。”
“‘使民罹锋镝,陷水火’,啧啧啧,够不要脸的!到底是谁让我们深陷劳役与各种交不完的税,自己心里没数吗?”
“要变天啦,要变天啦,变天之后搞不好风调雨顺呢。”
“嘘,小声点,不要命了你们!”
“热闹看看就算,神仙打架与我等小民无关,走了走了……”
“怎么就无关了?是叛军还是王师,大家心里亮堂着呢,自有分断。谁爱勤王谁去,反正我要回家给秦大帅上三炷香。”
一群乡勇打扮的孔武大汉围观布告栏之后,首领一拍栏杆,怒道:“岂有此理!某这便率弟兄们去投军,以安社稷!”
衙役听了大喜,迎上前道:“好汉,真是好汉!来来,登记身份姓名,这便报给衙门,以作将来封赏依据。”
乡勇首领瞪他:“什么报给衙门?某等要投的是渊岳军!要追随的是秦少帅!”
衙役愣住。继而转喜为怒:“大胆草寇,竟敢公然附逆!来人,拿下!”
乡勇们朝衙役做了个极丑陋的鬼脸,一边拔腿而逃,一边拍打屁股嘲讽。衙役们追在他们身后,大呼小叫。围观民众哈哈大笑。
诸如此类场景,在大岳各省府州县上演。响应勤王令者寥寥无几,打着“檄文里说啦,扶棺送灵进京有五十个名额,我也去占一个”的旗号,实际上暗投渊岳军的地方势力,倒是连夜跑了一批又一批。
其中也有不少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投机主义者——秦深与渊岳军若能成事,他们就是从龙之功。若不能成事,反正朝廷也说了,率众投降就能赦罪立功,运气好摘下主帅脑袋,还能封侯呢。怎么看都是两头不吃亏。
渊岳军也因此更加声势浩大,于句容县附近再次击溃河南与浙江各卫所的联军,真叫一个兵临城下了。
正值梅雨时节,京城金陵浸在没完没了的阴雨里,仿佛要将皇城的根基也泡烂了。
朝上诸公各个碰了面就唉声叹气,转身回府后,一些人继续该饮酒饮酒,该听曲听曲。
这些人并非稀里糊涂得过且过,反而是精明得要死:
一来,京城守不守得住,是延徽帝最该发愁之事,顶多再累上兵部与京军各营、亲军各卫,累不着他们。
二来,秦深也没打出造反旗号,对外一直宣称的是护送父王棺椁回京,与夷敌入侵、京城沦陷的情况又大不相同。所以没有了“爱国”的道德负担,就剩个“忠君”的链条,未必能束缚住他们。
就算秦深对帝位有所图,那也是秦氏一族的内战。延徽帝日已西斜,成年皇子们薨逝的薨逝、谋逆的谋逆,剩下两个总角小皇子,身子骨还孱弱。今年这些新入宫的选侍们,也没听说哪个传出喜讯。搞不好不用秦深造反,过几年枝叶凋零的老秦家也就剩他这根独苗了。
三来,自古新帝登基,有杀旧皇室的,有杀将领的,还没见过谁不分青红皂白,把满朝文官杀得一干二净。毕竟天子治国,少不了士大夫阶层,杀尽了文官,使天下士林人人自危,谁来层层传达他的政令,谁来维持整个国家体系运转?无论谁输谁赢,只要在胜局将定时,他们不冥顽抵抗,大概率死不了,甚至连官职都不会丢。
故而京城内气氛紧张归紧张,却也没到北壁大兵压境时,那般国破家亡般的恐慌的地步。
“我看你最近心情不错。”萧府的庭院小径中,萧珩拦住了叶阳辞的去路。
叶阳辞淡然反问:“有吗?”
“满心盼着夫妻团聚了是吧?搞不好还能弄个正宫娘娘当当。”萧珩语带讥诮。
叶阳辞撩起眼皮看他:“你想当啊,想当给你当啊。母仪天下不好吗,做什么奶孩子的摄政王呢?”
萧珩气得牙根痒。他咬了咬后槽牙,扯出一抹哂笑:“最终谁能上位,还两说呢。叶阳辞,咱俩走着瞧。”
他转身便入宫,对一脸疲惫的延徽帝禀道:“陛下,近来朝上多有流言,臣听了觉得有些不妥,说出来徒增陛下烦闷,但又不得不说。”
延徽帝抱着猫,斜倚在廊下藤椅中看雨,有些不耐烦地道:“你特地进宫面圣,不就是要说给朕听的吗?说吧。”
萧珩说:“朝臣们私下议论,说叛军兵临城下,局势难料,想联合起来上奏陛下,请立储君,以安臣民之心。”
延徽帝纵然早有预料,这下仍是被气到,一拍藤椅扶手:“朕还没死呢,他们就急着要向新君表忠心了!他们想立谁为太子,啊?十皇子?十一皇子?还是兵临京畿、虎视眈眈的逆贼秦深?”
雪狮子吃疼地“嗷呜”一声,从他怀中跳下藤椅,逃走了。
延徽帝向前倾身,迫视萧珩:“你心目中的太子人选又是谁,小十一吗?”
萧珩面不改色,答:“臣见陛下春秋鼎盛,想来比臣活得还长久,将来见不到之事,臣又何必费心去琢磨呢?”
这个回答无懈可击,延徽帝也不禁缓了缓眼神,颔首道:“你是个明白人。其他糊涂官呢,想拥立谁?”
“说实话,臣瞧他们也没什么私心,只是按长幼伦序觉得该是十皇子。”萧珩说。
“没私心?”延徽帝微微冷笑,“没私心怎么就急在这一时,要劝朕立储呢?十皇子生母出身卑微,一个浣衣婢之子,哪里当得了我大岳朝的太子!”
萧珩蹙眉沉吟:“叶阳也说过类似的话……看来还是他更能领会圣意。”
延徽帝扬眉:“哦?叶阳尚书也评点过诸位皇子吗?那么他属意谁?”
萧珩似乎意识到失言,摇头道:“他是个谨言慎行的,并未擅自点评皇子,只是被同僚们裹挟进去,随口说了句而已。”
延徽帝状似和蔼地拍了拍萧珩的肩:“朕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,他是你府内人,你多维护些也是人之常情。无妨,你不说朕也能猜到,叶阳辞看中的是小十一背后的谈家,对吧?谈家三十年勋贵,树大根深,他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。只是朕没想到,你竟不与他夫妻同心,按说,你与谈家也算有些关系,不是吗?”
萧珩自嘲地苦笑:“什么关系?给长公主殿下做面首的裙带关系?陛下可别羞臊臣了,臣只恨不得杀光那些流言蜚语之人。”
延徽帝压了压嘴角:“谁叫你出身公主府呢?”
萧珩道:“臣父身为乐伶,触怒贵人,二十年前就被赶出公主府了,臣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出身?只因会弹奏一点凤首箜篌,被殿下唤去消遣几次,就被传了难堪的谣言。臣恨不得彻底撇清干系,更不想与谈家有丝毫瓜葛。最后一次弹奏时,臣故意划断了箜篌弦,长公主大怒,将臣殴逐出府去,这下可算是不用再操贱业了!臣在这宫内宫外,只有陛下这么一位恩主,求陛下不要嫌弃臣出身卑微。”
延徽帝哂道:“你又不是皇子,出身低点有什么关系?”
想起叶阳辞,他遗憾地叹口气,“看来再怎么孤臣,一旦步入朝堂,掌握了权势,就开始结党稳固地位,朕得多留点心眼啊。说来还得是近侍与亲卫,才会真正的忠君,一个无根,一个无系。”
萧珩对他的感慨似乎有些惊悸,表态道:“臣无论是不是天子亲卫,都会忠诚于陛下。还请陛下看在臣的忠心上,不要责罚叶阳,他真的并无贰意。”
延徽帝说:“朕知道,他还没到心生贰意的地步,只是想提前给自己留退路。这满朝文武,谁不是脚踩两条船?真正唯忠之臣,恐怕少之又少吧?”
萧珩连忙道:“臣觉得不至于。百官们还是忠于陛下的,立储不过私下说说,毕竟是历朝历代的惯例……”
延徽帝念头萌生,打断了他的话:“既然是惯例,朕就立个太子又何妨?你说,朕是立小十呢,还是小十一呢?”
萧珩惊道:“家国大事,臣不敢妄言!立不立,立谁,全凭陛下的心意而定。”
延徽帝以指尖敲打扶手,叩叩有声,须臾后,他说:“立小十一。明日早朝立刻宣布,看百官谁赞成,谁反对,谁心里有更为属意的人选。”
萧珩俯首行礼:“陛下……圣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