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阳辞顺势求情:“陛下,叶阳侍医在天牢里关了两日,反省己过,如今已知错了。”
延徽帝如何不知是自己怀疑错了人,但他是天子,焉能有错?叶阳辞这么一说,给了他足够的台阶,他便借坡下驴:“既然知错,便放出来吧。身为侍医,今后当对皇子们一视同仁,不得有亲疏厚薄之分。”
叶阳辞心中冷笑,拱手道:“臣替舍妹恭领圣诲。”
延徽帝说:“你带一队女骑去承天门传诏,其余留给朕,朕要肃清宫中附逆,重掌宫禁。”
叶阳辞领旨,携两百女骑出宫,赶至皇城承天门。
他一身官袍,手捧圣旨,登上城楼时,见下方乌泱泱的渊岳军,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,气势慑人。而大军最前方的秦深,单枪匹马,卓然站立在五龙桥上,只一眼便将他心神夺去了。
叶阳辞近乎贪婪地多瞧几眼,定了定神,又见赵夜庭率一队霜钺营骑兵自后方匆匆赶来,与秦深附耳交谈片刻,将俘虏来的一伙远西医士、一个装文书的木箱、几个关着连体双兽的笼子,与九皇子秦泓越的尸体一并交予秦深。
秦深面露诧色,但也诧然得有限,似乎先前已有所耳闻,只是不知细节、未见实证,而今人证俱全,其罪行比想象的更令人发指。
叶阳辞伸手入袖袋,摸了摸秦深的回信——自从渊岳军重现人间,他便与秦深取得了联系,以游隼往来送信,早在上个月便将自己对精研院的初探与猜测,在信中告知了对方。
秦深率军南下,多数时间行踪不定,故而不能依靠各府城的鸽署传信,更要避免走漏消息。为此叶阳辞从山东临清州特意借了个人,随同在秦深身边,专门负责训练游隼、收发情报。
此刻东方既明,第一缕晨晖即将洒向大地,远西精研院的十年内幕也即将曝露于天光之下。于是叶阳辞决定先静观其变,待城下的这盘棋收官,再发难不迟。
秦深的声音很快铿然传到城头:“侄儿还要三问姑母——举国税豢养邪医,戕害亲儿与百姓,以窃命之术谋求长生不老,这是为君之道吗?!”
这一问,比前两问掀起的波澜还要大。城头场下先是陷入短暂的死寂,仿佛所有人都在呆滞中试图理解他的言下之意,继而清醒,继而震惊,再继而才是全军哗然!
就连拄刀而立的长公主秦折阅也摇晃了一下身躯,脑子只两个念头缠绕:果然是一群不干人事的西夷鬼医!秦檩,该来的报应终归要来……
待到周围声浪稍定,秦深才继续说道:“十四年前,一群医士漂洋过海而来,他们为泰西诸国所不容,却因所研究的邪术正中延徽帝的下怀,得以在大岳落地生根,建立了远西精研院。延徽帝每年从国税中截取大部分,充入内帑,暗中输送给精研院,支撑着他们的巨额消耗,对外则声称研究医术、造福百姓。而他们研究的是什么呢?”
秦深将手中铁笼高高提起:“是将幼兽与老兽刳破缝连,人为造成连体异种,以幼兽之血与生力滋养老兽。如此一来,幼兽早夭、老兽延命,是为‘异种共生’!
“他们在兽身上试验,目的是为了将此窃命之术施用在人身上,因此采买、诱骗了不少幼童与贫民,充作试验的耗材,以至死者无数。精研院内那座偌大的焚尸炉,骨灰新旧混杂,扫之不尽,皆是我大岳百姓的累累亡魂!”
议论声四起,不分阵营,不分地域,众皆骇然且愤然:
“什么!我没听错吧?以活人做试验,研究窃命邪术?”
“简直丧心病狂,令人发指!”
“这群鬼医该下十八重地狱,受尽地狱酷刑,仍不能赎其罪!”
一时间咒骂声、叱责声,如海沸山崩。
秦深扬声道:“异种共生之术,在人身上屡屡失败,故而他们退而求其次,将少年人的血浆输入年迈者体内,使得年迈者白发不生、皱纹不长,老病渐消,重拾活力。可长期大量失血,将导致少年人瘦骨嶙峋、面容枯槁,最终血涸而亡。渊岳军方才踏平精研院,发现一具尸体,双臂累累尽是采血的针眼与淤青,死者因不堪忍受痛苦,昨夜跳楼身亡。”
他示意亲卫,将秦泓越的遗体放在平板车上,推至桥前广场。
众人屏息视之,想看清这最新的牺牲者是谁。身为姑母的秦折阅率先认了出来,扑身扶住城垛,朝下方失声唤道:“泓越——”
“是谁?”众人交头接耳。
“秦……泓越?是九皇子,被废为庶人,关进精研院的九皇子殿下!”
“殿下也被抽了血,坠楼而亡?陛下知道此事吗?”
“他会不知道?你以为九皇子的血去了哪里?”
“老天爷!难怪陛下瞧着那么年轻!六旬之人,四旬的容貌,比仅仅年长五岁的长公主殿下瞧着年轻多了……”
“虎毒不食子啊!哪怕是悖逆之子,依法处置便是,怎么忍心如此残忍对待!”
“谁叫他谋逆,十恶不赦……”
秦深隐约听见这句,霍然提高了声量:“你们以为仅仅是谋逆的皇子被如此对待吗?八皇子秦温叙,自十六岁后病体支离,便是长年抽血导致,他是忍无可忍,为求活路才联合九皇子于苜蓿园刺驾的!先把人逼上绝路,再怪罪绝地反击之人为何谋逆,有这样的天理?”
人群中责备死者的声音消失了。
“好,就算八、九皇子有罪,诸位别忘了,之前还有五位皇子,在精研院创建的这十几年间,成年即殇,他们的死难道不可疑?那些年,延徽帝问罪了多少个太医?太医院的医案记载与药库出单不符,可有人探寻过究竟?他们究竟是死于突发恶疾,还是血涸之症,姑母,您对此作何想?”秦深一连串地追问,最后把诛心之问落在了长公主身上。
秦折阅面色苍白,她不敢想,不能想,更不能说。
秦檩纵有千错万错,可毕竟是大岳天子,是三十年来的中天之日,是他们姐弟携手推上帝位的建国之君。即使日陨,她也希望是日落西山,而非暴恶崩塌,否则举国人心惊摇溃散,整个大岳王朝便有覆灭之危。
她始终……是长姐!
寒微时呼唤弟弟们回家吃饭。显达后将他们的渴念、矛盾、冤屈、罪孽……统统收拾好,镇在“长公主”这座风雨难摧的庙堂下。
她只能眼睁睁看着,秦深甩出落地成磐的一句:“国君无道,使群臣共弃;天命无常,有德者居之!”
谁是有德者,你吗?诚然你或许是,但为何只能是你?
秦檩还有十、十一两位皇子,尚且年幼,白纸纯然,好好调教未必不能守住父辈基业!而你此刻满身杀伐气、血腥气,怀着怨愤仇恨而来,一旦手握生杀大权,是否会将仇恨蔓延至前朝后宫,甚至所有涉事之人?
秦折阅很想反问一声。
但不等她开口,叶阳辞手持圣谕,排开人群,走到了她面前,肃然正色道:“请长公主殿下接旨!”
秦折阅怔住,随后将刀刃插在砖缝,摊开双手:“臣接旨。”
叶阳辞将圣旨放在她手中,眼底略带几分同情,说道:“陛下有令,命长公主殿下卸除皇城守将之职,移交于兵部尚书程重山。命御史薛图南为监军。两位大人即刻上任,率众力克叛军,战胜乃还。请殿下回居长公主府,等待陛下召见。”
临阵换将,于君于弟,是何等的不信任;于臣于姐,是何等的耻辱!
秦折阅耳中嗡嗡长鸣,竟听不清周围亲兵忿忿不平的抗议声。她嘴唇颤抖,连带白发螺髻上的凤凰尾翎也在颤抖,仿佛瞬间又苍老了五岁。
她开创基业,守住了家国,却没守住人心。
此刻,那支来自同胞手足的冷箭,同样从后方射中了她的脊梁,她尝到了与秦榴当年同样的痛楚与绝望。
不知是该悲哀,还是庆幸的是,她已经老了。
老到可以安慰自己——退身吧,归去吧,今后的江山,是年轻人的战场。
秦折阅用力握紧圣旨,像自己初临战阵时,握住了一柄生死攸关的利刃。利刃割手,但她亦如少年时一般,挺直了腰杆,将生机与命运夺在掌中。
“臣遵旨。”她沉声道,“但身为长姐,我亦有话请叶阳大人传达,去告诉秦檩——从今之后,姐弟情断,死生不复相见!”
她霍然转身,攥着圣旨,昂首阔步地走下门楼。
凤宸卫宁却尘紧随其后,公主府的亲卫们紧随其后,如长风簇拥着一朵即将燃尽而熄的火焰,吹下了城头。
叶阳辞暗中长叹,看见从城墙另一端快步赶来的程重山与薛图南。他又望向城下的渊岳军,隔着千难万险、剑树刀山,与秦深的目光遥遥相触。
秦深抬手,吻了吻拇指上的黑刚玉韘。
叶阳辞双目泛潮,唇角微露笑意,转身离开城头。
程重山接任守将之职后,下达的第一个军令就是:“开城门!迎秦大帅英灵入宫——”
将士们在沉默,在权衡,在抉择……但无人质疑。
旭日东升,这是大岳崭新的一日,亦或许也将成为史书崭新的一页,创造属于这座六朝古都的新的传奇。
承天门的朱漆铜钉大门终于缓缓开启,发出历史车轮辗轧过的“碌碌”声。一道清癯的人影从门内踉跄奔出,穿过刀枪林立的人潮,扑到棺椁跟前。
是薛图南。他蓬乱的白发在晨风中抖动,伏棺大哭:“是我……那盒贡茶,是我带去前线,亲手送到大帅帐中的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