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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要不然,还是晚生来写吧。”书房内,韩鹿鸣于心不忍地对叶阳辞说。
    他是个极聪明的人,从蛛丝马迹与叶阳兄妹的态度中,隐隐通晓了秦深与叶阳辞之间除了同盟之外更亲密的关系,于是觉得写这篇檄文实在是在为难叶阳辞。
    骂得轻了,延徽帝不满意;骂得重了,必然伤害两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。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这篇檄文天下人能都看见,难免戳戳指指,要么声援讨伐的一方,要么同情被讨伐的一方。哪怕两边的正主本意并非敌对,可禁不住支持者纷纷站队,对立就这么产生了。
    实在是很歹毒的离间。
    “你我文风不同。你来代笔,会被延徽帝察觉,更为不妥。”叶阳辞轻叹口气,“还是我来写吧,内子不能给外人骂。”
    内子?不是外子吗?难道秦少帅……难道你们……这下再聪明的脑袋也停摆了,韩鹿鸣晕乎乎地被请出了房门。
    叶阳辞用了最好的笔墨纸砚,研墨、润笔,面对着空白的纸页,陷入回忆与沉思。
    他提笔写下第一段:
    “尚书叶阳辞,奉天承运撰:
    “伏王秦深,尔本高唐郡王。先鲁王诸子或夭或殁,王爵始降于尔身。圣人本可以削爵除封,然念尔年少忠厚,特旨超擢亲王,赐号‘伏’——乃训尔俯首守节、忠谨奉上。此皇恩浩荡,尔当叩谢涕零。昔尔父鲁王秦榴,开国元勋,忠烈贯日,殒身不恤。尔为重臣之后、亲王之尊,岂可暗怀异志,负两代君恩?”
    两代君恩……叶阳辞咬了咬笔尾,冷笑,实际是两代鸟尽弓藏。
    他写鲁王“殒身不恤”,明面是称赞秦榴为国捐躯、不惜此身,实则隐指对方不被忧悯、下场凄惨。
    如此暗示,涧川应是能领悟,在最适合的时机揭开秦大帅阵亡的真相,好让天下人看清延徽帝虚伪多疑、自私残忍的真面目。
    包括延徽帝对秦深爵位捡漏的轻蔑之意、赐号为“伏”的羞辱之意,也就此公之于众,博取士林与民间对秦深的同情与义愤。
    涧川,你看了不要伤心。
    不是秦浔、秦湍没了,爵位才轮到你,而是你继承了父亲遗志,承载着大哥的厚望,忍痛清理门户、铲除毒瘤。这爵位是你应得的,只有在你手上才能不负鲁王威名。
    叶阳辞吐出咬湿的笔尾,继续写。
    不,是刀锋笔剑地继续骂:
    “尔率渊岳残师,北击靺鞨,封狼居胥,诚为奇功。然此乃为社稷而战、为君父而征,非尔拥兵自固之资也!昔吴王濞恃功而叛,终戮尸于丹徒;公孙述据蜀称尊,竟殒首于成都。尔今功高而骄,挟民望以自重,欲效此辈覆辙乎?即刻解甲归京,圣人当赏以麟阁绘像之荣;若执迷不悟,纵有卫霍之功,亦难免韩彭之祸!”
    延徽帝想打压秦深,但他偏要写“封狼居胥”,写“卫霍之功”,再将之嵌于一连串的责骂之中。在皇帝看来,是欲抑先扬,是落差鲜明;而在天下人看来,这自古武将的至高军功,连檄文里都不得不承认,将来在史书上也是板上钉钉。
    涧川,你看了不要伤心。
    你并非功高而骄,而是为自己、为鲁王一脉寻回公道。
    你的确是拥兵自固,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怎堪得过?就用手中长弓重剑,将漫天阴霾捅破个窟窿,那又如何?!
    叶阳辞奋笔疾书,字迹张狂如龙飞舞:
    “敕令尔部即刻驻滁待整,善待钦使,交割虎符。准尔扶柩入京,但率亲卫五十,余众皆散。若敢陈兵金陵城外,视同谋逆!朝廷已诏令天下督府整军待发,尔莫谓‘白刃不相饶’言之不预也。
    “圣人乃尔君父伯皇,念鲁王两代勋劳,必使尔安享尊荣。幡然悔悟,仍赐金帛田宅,永为太平贤王;冥顽不化,非但身首异处,更使鲁王一脉忠名尽丧。天理昭昭,民心荡荡,孰肯从逆臣而背天子?忠良、篡贼,惟尔自择!”
    韩信、彭越之死非为真造反,而是因功高震主。“韩彭之祸”放在檄文中是警示、是震慑,可同时也暗喻所谓的谋逆乃是莫须有之罪。
    麟阁只悬挂于国有大功者的绘像,秦深本就当配享殊荣,青史留名。谁稀罕延徽帝赐的金帛田宅、虚爵尸禄?
    “白刃不相饶”更是借他朝之口,道出了兔死狗烹的帝王心术。
    涧川,你看了不要伤心。
    你没有错,你很好。天下人,有耳有目,有一颗明辨之心的,还是占了多数。
    叶阳辞长出一口恶气,在文末补上常规的一句“移檄州县,咸使知闻。”
    他搁笔,拎着这幅墨汁淋漓的檄文走出书房。
    韩鹿鸣没走远,还在屋檐下等着,正抬头数燕子窝里新添了几只幼雏。叶阳辞将檄文递给他:“请扶游公子斧正。”
    “斧什么正,是拜读。”韩鹿鸣说着接过来,快速浏览后,大笑,“骂得真狠!揭人家出身老底,引经据典地骂割据者没有好下场,还威胁不投降就斩首示众,一脉除名。”
    叶阳辞无奈地笑笑。
    韩鹿鸣敛了笑声,吹了吹墨迹上的水光:“但也藏得真深……他会看出来的。”文字背后掩藏不住的情。
    “他会的。”叶阳辞笃定道。
    这篇《檄告伏王文》在延徽帝手中过了审后,敕令印刷张贴在天下各州县的公告墙。同时快马发往山东,数日后送至渊岳军中,主帅手上。
    姜阔在临清码头附近看到张贴的檄文时,整个人都不好了,回去后见秦深手上捏着叶阳辞的亲笔原稿,更是犹如五雷轰顶。
    他望着秦深阴沉沉的面色,打起了磕巴:“王爷,王妃他……他也是迫于无奈。这檄文定是皇帝命人捉刀,又叫他抄录了发给你,为的是,是……”他想不到合乎逻辑的理由,开始胡说八道,“肯定是萧珩那小子从中作梗,借皇帝的手来离间你们!”
    秦深皱眉道:“他是延徽二十六年金榜探花,区区一篇檄文,何须旁人捉刀?再说,就算是萧珩作梗,他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,拒绝誊抄。这明明就是他的文风、他的笔迹,你又何必强行开脱?”
    这下姜阔更闹心了,唉声叹气地说:“人在朝堂,身不由己啊。王爷,您也别太上心,伤了情分就不好了。”
    秦深反问他:“伤了什么情分?”
    姜阔怔住:“夫妻情分……”他窥看秦深的脸色,“我说错话了?那就是盟友情分,同袍情分?”
    秦深瞪了他一眼:“这明明就是截云亲手写给我的,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,你胡说什么代笔捉刀的玩意儿?”
    “哈?可这……字字句句不都是在骂王爷吗?”姜阔自幼家贫,没读过太多书,但也自忖不至于是个文盲,他低头又看了一遍檄文,确定就是在骂人,骂得还真狠,“要是发自肺腑,那就更糟糕了……”
    秦深收回檄文,迁怒地挥手:“滚。滚滚滚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
    姜阔怀着愧疚与怜惜走出屋子。
    秦深把门一关,盘腿坐在榻上,将檄文放在腿间,细细阅读。
    边读边呢喃:“截云夸我年少忠厚,说我是重臣之后、亲王之尊……夸我北击靺鞨,封狼居胥,诚为奇功……说到麟阁绘像,其实我也不怎么稀罕,除非是截云亲笔所绘……金帛田宅、太平贤王,唔,都给截云……最后一句极好,‘忠良、篡贼,惟尔自择’,截云真是贴心,让我想怎么选就怎么选。”
    他把墨迹凑到鼻端用力嗅了嗅,仿佛能嗅到衣袖间的熏香;摸着纸页,仿佛摸到了执笔之手的光洁肌肤,几乎有些熏熏然欲醉。
    几番欣赏过后,秦深将檄文小心折好,装入防水袋,收入怀中。
    截云的亲笔他收集了不少,但都存放在聊城王府里,这好不容易来了一份新鲜的,聊慰相思之苦,自然要与小衣亵裤一同贴身收藏。
    至于挨骂,呵,那又如何,出自截云之手的詈词,与情话有何区别?
    再说,俗语道打是亲骂是爱,截云爱他。可惜不是当面开骂,否则他能把人亲到喘不过气,干到泪眼朦胧,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。
    阿辞,你等我!
    起身整装后,秦深又恢复了八风不动的峻色,推门出了屋子,下令道:“全军拔营启程,继续南下。”
    姜阔在廊下候立,还在琢磨着檄文中“驻滁待整”的勒令,随口问:“去滁州吗?”
    秦深冷冷地说:“什么滁州,别管延徽帝的小算盘,我们沿淮安、扬州南下,一路继续招兵买马。在镇江入海口略作停留,等我在此会一会故人,交代事项——而后直抵金陵,陈兵城下,逼延徽帝大开正阳门、长安门,迎我父王棺椁入皇城!”
    这是要直捣黄龙?姜阔咧嘴而笑:“属下赞同,朝廷朝令夕改是朝廷的问题,我们只是奉旨班师,凭什么不让进京?再说,秦大帅的归途谁人敢拦,那就来与渊岳军殊死一战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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