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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日已正午,叶阳辞穿过县衙大院,走进知县私邸,敲了敲东厢房的门。
    须臾房门开启,秦深穿了件单薄松垮的“凝夜紫”色夏衫,披着湿发,踩着木屐站在门内,显然是刚沐浴完。
    果然还是落脚在原先这间,叶阳辞心想,出入自如,简直要把我这里当王府别院了。
    清新水汽带着皂香笼罩下来,他微仰了脸看,再次羡慕了一番对方的身高与体格。
    秦深垂目,也在瞧他擦得半干的头发和新换的挼蓝色衣裳。白玉皮肤上的血污洗干净了,半敞的领口内,锁骨玲珑又漂亮。秦深的喉咙空咽了一下,饥火烧心。
    “用过午膳没有?”他问。
    叶阳辞说:“没有。”从昨夜到今午,忙着备战、打仗、收拾残局,早膳和午膳都顾不上,肚子里只有几块糖,早就化光了。这会儿他饿得快要晕过去。
    明明叫厨子弄了一桌饭菜,可他却没留下和赵夜庭他们同吃,反而饿着肚子来找秦深,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。
    秦深从他的神情中,品出了一丝委屈巴巴的意味,情不自禁地笑了笑:“进来吧。你那小厮送过来一碗面,刚好同用。”
    一碗面,够两个人吃吗?叶阳辞进屋,走到圆桌旁一看,真是好大的碗!跟个盆儿差不多了。
    麦香扑鼻的手擀面,滚水捞熟后摞在大海碗里,周围十小碟配菜、四小碟作料,围着大碗摆了一圈。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
    “临清温面。”秦深道,“用料简单,夏日吃着也清爽。你那小厮机灵,我口述一遍,他就说会了。”
    叶阳辞看着小碟里的卤肉片、炒豆芽、豆角末、茄子丝、酱瓜丁、煎蛋碎等配菜,以及香醋、芝麻盐、蒜泥、麻汁儿酱等作料,好奇地问:“都倒进去,拌着吃?”
    秦深说:“哪样你不吃的,就别放。”
    叶阳辞把所有小碟都倒进去,用长筷子拌匀,五光十色的满满一大碗。桌上另备了两份空碗筷,他给彼此盛好面,忍不住笑了:“上次我请王爷吃乡野陋食,这次王爷就拿市井菜肴回敬,真是有心了。”
    秦深拿他的原话调侃:“谁叫‘龙肝凤髓摆面前你也没胃口’呢?”
    面条爽滑弹牙,瓜蔬色香交织,酱汁调和得刚刚好。叶阳辞埋头嗦了半碗面,满足地叹口气:“好吃。”
    秦深已在盛第二碗:“以后无论多么急要之事,都不准你饿着肚子去做。还有,身上要常备着糖,别再忘了。”
    他的语气平淡但不冷淡,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絮语。叶阳辞用筷尖拨着面条,另一只手在桌下悄悄碰了碰袖中的那包龙须糖,回了声:“嗯。”
    两人合力消灭了一大海碗温面。
    沏茶净口后,叶阳辞问:“狄花荡呢?”
    秦深直截了当地说:“不配合,我把她下狱了。你那牢房里不是还有个唐时镜的手下?我交代过江典史,就关在他隔壁。”
    叶阳辞端着茶杯,斜睨他:“王爷,你毁了下官的待客之道也就罢了,难道不担心他二人串供吗?”
    “他们既然同为小鲁王效力,关在一处,互通一下有无也好。”秦深懒洋洋地嚼着一片罗芥茶叶,“我那二哥可不是个坦诚人。”
    县衙牢房内,狱卒一个都不在,方越还真的与狄花荡隔着木栅栏说起话来。
    “他们说你是‘血铃铛’?原来赫赫有名的响马贼大首领长这样!”方越啧啧称奇地打量狄花荡,收获好几个带杀气的白眼,仍兴致勃勃,“你这是女扮男装呢,还是男扮女装呢?”
    镣铐束手,狄花荡烦得要死,恨不得一拳把他满口牙捣碎。
    方越把脸挤在栅栏之间看她:“你也被抓啦。不过放心,等我逃出去时,顺道也会把你救走的。”
    狄花荡忍无可忍骂:“你脑子有病?”
    方越说:“关了有一阵子,每天三张饼子、两瓮水,狱卒把东西一放就走,跟个哑巴似的,老子没病都要憋出病了。好容易来了个自己人,当然兴奋啊。”
    狄花荡不屑反问:“谁跟你自己人?闭嘴!”
    方越呵呵一笑:“你没见过我,难道也没见过我调教出的传信游隼?”
    狄花荡怔住,转过头审视他,片刻后问:“你是临清所葛燎手下,还是鲁王府的人?”
    方越道:“我一个养鸟的喽啰,哪儿入得了葛千户的眼,更别提小鲁王了。怎比得上狄首领受重视,连飞往你寨中的游隼都是专门调教过的。”
    “怎么个专门调教法?”狄花荡问。
    方越大约真是快憋疯了,龇牙笑得邪性:“那几只游隼只要听见你们嘴里说出‘秦湍’两个字,就会发狂地把你们的眼珠啄下来。被啄眼的人必然惨叫,而叫声会进一步刺激游隼,使它投火自焚。你可知它的脚环不仅用来传信,更是内置机关火药,一旦置于明火内就会引发爆炸——嘣!方圆两丈内尸骨无存。”
    秦湍……如果哪天,我不尊称他为“钜子”而直呼其名,就会被他视为叛变,哪怕在千里之外、在私下场合,也逃不脱监视,那些游隼就是执行处决的刽子手!
    狄花荡想起历龙山匪寨,那夜与官兵厮杀时燃烧的屋舍。她也许该庆幸大火没有烧到隼笼,而当时她和手下们已然冲出包围。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狄花荡目光狠厉地瞪视方越。
    方越的脸镶嵌在栅栏间,双臂穿过缝隙环抱木柱,夸张地叹口气:“葛千户目中无人,视手下如草芥。但我的头儿很好。就是他那种‘好’吧,唔,估计寻常人消受不了……但对我真的没话说。”
    狄花荡皱眉:“牛头不对马嘴,你脑子真有病。”
    方越又笑:“我的头儿悄悄来过一次,他说安心,死不了。他还说,叶阳大人真的很有意思。”
    狄花荡一双丹凤眼乜斜他,暗自思忖。
    没过多久,很有意思的叶阳大人就出现在县衙大牢里,身后跟着个点头哈腰的狱卒。
    铁门被打开,叶阳辞踏进铺着稻草的牢房,吩咐狱卒:“把她的手铐卸了。”又对狄花荡拱了拱手,“狄大首领,我方才有事迟一步回城,才知你被下入大狱,真是有违待客之道,得罪了。”
    狄花荡冷笑:“你们一个扮白脸,一个扮黑脸,把戏拙劣得很。想收买人心?可惜你老娘我不吃这一套。”
    叶阳辞依然气定神闲,如聊家常:“我刚和德州卫的游击营碰过面,他们准备驻扎在本地不走了。城外马贼矿匪的尸首,我也请他们帮忙收敛去义庄下葬,以尽后事。眼下是午后,狄首领再怎么着恼,饭总是要吃的,吃饭皇帝大嘛。走啊,我请你吃面,你想吃汤面、拌面还是打卤面?”
    狄花荡重拳打在棉花上,有股说不出的憋屈。但对方的态度是真好,春风化雨,又亲切又诚恳,叫她很难再恶语相向。
    方越在隔壁牢房叫起来:“我!我想吃打卤面!用猪头肉做卤子!”
    叶阳辞睇了他一眼,没搭理。
    狄花荡觉得隔壁这个养鸟的喽啰实在没出息,随后听见自己的饥肠也没出息地发出一阵阵空鸣。
    叶阳辞向敞开的牢门一伸手,含笑道:“来吧,狄首领,去花厅边吃边聊。”
    狄花荡霍然起身,拍拍屁股上的稻草:“带路!”
    方越眼巴巴望着他们的背影,不甘心地呼唤:“知县大人,带上我啊知县大人!我也想吃面……没有面,饼子也行啊。豆芽饼实在吃腻了,换个韭菜鸡蛋饼可好……”
    花厅里,狄花荡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碗打卤面,把筷子一架,开始喝青菜豆腐汤。
    方桌的另两边,坐着秦深和叶阳辞。桌面上清茶余温,杏子正鲜。
    狄花荡喝完汤,拿手边的棉巾抹抹嘴,吐了口长气,对秦深一抬下巴:“现在可以告诉我尊姓大名了?”
    “秦深。”
    “是你……小鲁王的亲弟弟,高唐王秦深。”狄花荡眯起眼睛看他,语带嘲弄,“堂堂郡王爷,竟与我这个响马贼同桌而坐,真是屈尊降贵。”
    秦深手按桌沿,神情八风不动:“在我眼里,你首先是个良知未泯的人,其次是墨侠,最后才是响马贼。”
    狄花荡一怔,嗤道:“说得好听,不过是向我套情报罢了。第一次见面时,我就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,你想借刀杀人,用我来对付小鲁王。”
    秦深道:“说反了吧,应该说你是我二哥手里的刀,他利用你来制造混乱,掠夺钱粮,诛杀异己。”
    狄花荡短暂地沉默了一下。“那又如何?”她反问,“响马贼杀官夺粮求活路,听不听命于小鲁王都一样。”
    秦深摇头:“这话说的,你自己都不信吧。凡甘愿为他人驱驰者,要么有恩义在心,要么有利益可图,除此二者外,就只剩胁迫了。我没看出他给了你什么利益,而你敢说你是因为与他情深义重,或者志同道合?”
    狄花荡再次沉默。
    秦深说:“我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比谁都清楚。那天看到你背上的墨侠刺青,再想想这几年他那狂热的机关爱好和一屋子工匠,我就大致猜到了他是用什么拿捏你的……墨家现在真的还有钜子吗?”
    狄花荡倏地移开视线,眼底震惊来不及掩去。她不确定秦深对此知晓多少,只能先以不变应万变。
    叶阳辞端杯,抿了一口凉茶,悠悠地加入攻心战场:“有据可查的最后一任钜子是秦时腹,之后再无史料记载。钜子并非世袭,也不重血脉,而是从墨门中推举贤能,由前任钜子授以‘钜子令’,方才能得所有墨者的认可。如此说来,即使墨家暗中千年不绝,钜子的传承怎么就落在小鲁王秦湍身上了呢?他是有什么大贤大能可言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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