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行到清平县与高唐城之间的河段,被几十具浮尸堵住了河面。每具尸体肿得有两个人大,显然已在河水里泡了至少四五天,撑得身上皮袄快要爆裂。
瞿境站在船舷边差点被熏吐,但因这些尸身上的毡帽、皮袄看着有点眼熟,他便叫府兵们打捞一具上来。
浮尸湿淋淋、鼓囊囊地摊在甲板。府兵捏着鼻子割开衣物,在那具尸体的右上臂发现一枚黑色刺青。
半寸粗的圆环,环内镶嵌城楼剪影,背后竖立着一柄古剑,整组图案均为漆黑,衬着蜡白的尸色,触目惊心。
瞿境变了脸色:“竟是‘血铃铛’的人!为何死了这许多,还泡在河里?”他连忙叫府兵打捞其他尸首,虽都是马贼打扮,其他四十多具身上却没有这个刺青。
“是押粮的队伍!难怪这么多天也不见……”他不再说话,面色铁青。
府兵头目问:“长史大人,这些尸体如何处置?”
瞿境说:“把刺青割了给我。尸体交给许知州,让他查清楚人是怎么死的,押送的东西去哪儿了,回头来鲁王府复命。”
于是这批浮尸随船进入了高唐城。许知州听闻自己辖下死了几十人,尸横漂河,吓得脸都发绿,又发现死的都是响马贼,绿脸迅速转红。
剿匪政绩啊!他激动地对瞿境说:“瞿长史放心,哪怕鲁王爷不交代,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。”河里也再捞一捞,说不定还有不少,他雷厉风行地去分派人手。
瞿境这才去了高唐王府传令。
不料,左直史告诉他:高唐王病了。病得厉害,已有两三日起不得床。
“三王爷一向体质强健,如何突然就病了?”瞿境狐疑地问,“什么病?我叫随行大夫来瞧瞧。”
“咳疾,发热,胸口疼。已让府内医官瞧过,说是染了温病,也开了药,嘱咐得仔细调养一阵子。”
瞿境带着随行大夫去问疾,见秦深倚在床榻,因为躺平咳得厉害,只能半靠着软枕,神色颓靡,眼圈下全是没休息好的青影。
他背后偎着个健美女子,双足揣在另一个秀丽女子的怀中,时不时地咳。婢女在铜盆里拧着退热的湿棉巾。
瞿境行了礼,远远站着,等大夫出诊断结果。
见殿内来了生人,侍疾的两个女子想要回避,却被高唐王用后脑勺和脚按住了。
秦深没精打采地道:“多谢二哥关怀,还特意派瞿长史来看望。你回去告诉二哥,我没事,吃几天药就好了,免他担心。”
大夫诊完脉,走回来低语:“热邪壅肺,的确是风温,开几剂麻杏石甘汤先服着,不行再上大青龙汤。”
瞿境掩面后退两步,问:“能好吗?”
大夫道:“因人而异。好在脉象弦而不涩,三王爷身体又强健,应是能缓过来。但近期路途奔波怕是不行的。”
秦深恹恹地说:“奔波什么,我不想奔波,二哥若要见我,等我病好再说。”
瞿境暗叹口气,又问:“侍疾的这两位夫人是?”
“侧室,没有名分,称不上夫人,府内就叫窈娘子和英娘子。”
瞿境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,直看得两个娘子不自在地背过脸去。秦深问:“怎么,瞿长史喜欢她们?”
“不敢不敢!实是因为……鲁王妃,对,王妃听闻三王爷身边有了女眷,便让下官嘱您一并带来鲁王府,好生结识。既然三王爷眼下动弹不得,王妃又惦记着新妯娌,不如……这样,下官请画师画下两位娘子的肖像,好给王妃交差。”
秦深无可无不可地用帕子掩了嘴:“二嫂想看,就画呗。只不要把人讨要走就行,我现在夜里不垫着她们,睡不好觉。”
怀里揣足的窈娘子似乎被他的话羞到,娇嗔地捶了一下他的小腿。
瞿境又道:“听闻三王爷有了小世子,恭喜恭喜。”
“都没立妃,哪来的世子,下人们不懂事乱叫罢了。先天不足的娃娃,猫似的,他两个娘好容易给喂到三岁,难养。”秦深语气冷淡,像是不怎么看重这个意外的儿子,“怎么,二嫂也想见一见?”
“王妃想抱来养一阵子呢。您也知道,我们家王爷与王妃婚后多年无子,想说按老习俗,找兄弟姐妹的孩子冲冲喜。三王爷放心,鲁王府一定会精心照顾小世子,延请名师来开蒙,等王妃有了喜讯,再给您送回去。”
“呀——”英娘子惊呼起来,失声求告,“王爷!孩子离不得亲娘,可不能——”
“闭嘴。本王还没说话呢。”秦深坐直了半身,示意她退下。他对瞿境道:“二哥二嫂想要冲喜,也不是不行。等我病好之后再说。况且我那猫崽子还未完全断奶,再缓几个月,如何?”
话说到这份上,瞿境也没有理由再强求了,只好拱手道:“多谢三王爷。下官这便去找个画师来。放心,就在庭院里画。”
秦深又开始咳,一声赶着一声,英娘子连忙给他拍背。瞿境见状,识趣地告退。
待他收好两张画像,带着府兵离开后,秦深把腿一收,对窈娘子道:“去告诉大夫人和二夫人,可以从密室里出来了。接下来这几个月看好世子,先不要出王府大门半步。委屈她们了。”
窈娘子当即离了榻,福身答:“奴婢这就去。”
瞿境登船后,拿出画像又回忆了一番:“的确是陌生面孔,并非当年……如此看来,王爷的怀疑未免有些天马行空。至于高唐王,还不知道熬不熬得过这场恶疾,到时再看吧。”
寝殿内,秦深喝了一碗医官熬好的麻杏石甘汤。医官道:“鲁王府大夫是有真本事的,同样方子,调整过药材配比,较属下的精妙。只是辛苦王爷,没病也要染上病。风温凶险,可得多花时间仔细调理。”
秦深把空碗放在托盘,让婢女端走,沉声说:“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,最多躺个六七日,不碍事。”
“王爷……”医官还想劝他多躺个把月,被他摆手一句“下去吧”挥退了。
管事入殿,禀道:“於菟前两日送回来了,王爷身子不豫,下人也不敢来报。属下一瞧,饿瘦了,这会儿正在喂肉。”
“连几斤肉都舍不得喂,这人还真是穷到有进无出。”秦深无奈地笑笑。这难得一见的笑,把管事惊得愣眼。秦深说,“他派谁送来的,有没有问?”
“问了,说是夏津县巡检司。”
秦深当即想到巡检唐时镜,看来叶阳辞真把他当半个心腹用,就连上次询问起诱杀马贼之事,也在为他遮掩。
叶阳辞不是个容易受人蒙蔽的,明知属下有异心仍在使用,要么图利,要么借刀。他不发难,意味着这个唐时镜不简单。
秦深挥退了管事,思忖着上次没来得及查,眼下也该起起底了。
“侧室”与“私生子”入府两个月,二哥那儿都风平浪静,怎么前几日忽然就起疑心了呢?
叶阳辞从夏津县城北门出发,先从田间地头绕半圈,到西门附近,视察了一遍漏泽园外的窑炉,见铁匠正将熔好的铁水注模。
亏得田里随枯骨挖出的破铜烂铁数量惊人,再次熔铸后,铁匠已打出几十副刀枪,三棱箭镞也量产不少,堆了满满一大箱。
郭四象拆解了一套残破生锈的铁鳞山,坐在草席上研究甲片串联之法。仲春晴暖,他拆得投入出汗,少年人火气又旺,就把两襟袖都拽下来,垂在腰侧,露出一身腱子肉。
叶阳辞不想打扰,调转了马头正要走,郭四象心有所感似的抬头,惊喜道:“知县大人!”
他把甲片一搁,起身迎出来,忽然意识到上身半裸,薄脸皮泛了红,又手忙脚乱地拉扯衣襟和袖管。
叶阳辞玩笑道:“遮什么,好看。少年将军可不得这么雄姿勃发?”
郭四象更窘迫了:“我肯定会当将军的,没当上之前,不准取笑我!”
“好啊。”叶阳辞说,“你先打一批像样的刀枪,我把三班衙役都交给你练。练出个百人骑兵队,我送一匹山东最好的马给你。”
“真的?人都说山东最好的马在‘血铃铛’手上,大人是想训练我们剿匪?”郭四象两眼放光。
叶阳辞哂笑:“济南府几个卫所都没剿干净匪,我们去送什么死?把城防弄好了,别被响马贼破城劫掠了才是真。”
郭四象不甘地应了声“是”,转而又沉淀下来,说:“大人放心,我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。春耕再几日便结束了,城防这块,大人准备如何起手?”
“先把城垛和城墙破损处修补了,再换个城门。新建四个门楼做哨塔和箭塔,护城河还要挖宽些,再搭吊桥。”
“钱够吗?”郭四象真诚发问。
叶阳辞:“……”
知县大人鼻子里轻哼一声,打马走了。
穿过南城门外的大片麦苗田,视察过快要完工的东城门外石拱桥,叶阳辞准备出发前往高唐城。
前几日接到州府下来的公文,说许知州召集辖下各位知县,问政春耕之事,好为全州的夏收税课作估算。
税收与农耕是一县主官最重要的两大政务,马虎不得。当然在许知州看来,重农也好,助商也罢,最终体现在政绩上的还是税收。哪个县能把税收翻番,哪个县就是他本年份的宝贝疙瘩。
这是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州府述职,叶阳辞备好了章牍和官袍,带着几个皂隶和文吏,准备骑马去高唐。
没坐马车,是因为昨日唐时镜回来报说,驿道有两处雨后塌方,他运猞猁去高唐王府时,带着巡检司的兄弟疏通了两天,马车才勉强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