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县衙门口下马,连缰绳都没系,风尘仆仆地往后院走,边走边喊:“罗摩,烧水,备衣!李檀,上甜茶,再煎个饼!”
走到中庭,叶阳大人猛地刹住脚步,看见一只虎视眈眈的大猫,被栓在庭树下,周围散落着啃干净的鹿骨。
猫不可怕,可怕的是蒲公英属性的猫,况且这头猞猁用驱猫香球驱不走,还是打不得、放不得的高唐王心头宠。如今就拴在他的屋檐下,看模样满怀怨气,随时准备再给他来个乌云盖顶。
“唐巡检……”叶阳大人喊,“唐时镜!”
他在门外见到了唐时镜的坐骑,想是人在衙门了,喊了两声,果然见唐时镜穿花拂柳,沿小径快步走来:“知县大人,可有事需要卑职效劳?”
叶阳辞遥遥指着猞猁:“抽空把它栓进马车,送回高唐王府。还有,你做的驱猫香球,能不能加强一下功效,狮虎豹猞猁……最好大猫小猫都能驱。”
他在瞧猞猁,唐时镜在瞧他。
唐时镜见识到了他在船上杀人的凌厉身手,眼下从侧面品味他的长腿、细腰,略显清瘦的肩背,鼻梁与嘴唇的精致弧度,以及从疲倦里晕染出的一点点荏弱气息,觉得微妙如同刀刃上的露水、虎爪中的肉垫,比全然的强或弱更有意思。
而这个难以捉摸的“有意思”,不固定存在于哪些事物中,依着变幻莫测的心情而定,正是唐时镜最根本的行事动机,犹胜赏金千百倍。
他就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雾,心里的风往哪吹,雾就往哪儿飘,然后罩下来,成为另一些人的噩梦与绝境。
“卑职今日就把这土豹送去。不过,效果更强的驱猫药,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研制。”
叶阳辞颔首:“有劳你。对了,还有本诗集麻烦一并带上,我看他昨夜走得急,落在东厢房的罗汉榻上。”
我看他昨夜……东厢房……罗汉榻。唐时镜心念电转,说:“好。大人还有什么吩咐?”
叶阳辞想了想:“吩咐没有了,但关怀有一个。”
“关怀?对卑职的?”唐时镜狭长的眼睛在弓眉下抬起,面无表情地看他,“卑职真是受宠若惊。”
叶阳辞睨着他的脸:“京城里有位名医,治面瘫很有一手,本官可以去信讨个管用的药方。你得空时,把自身症状详细写写,我并在信中寄出去。”
唐时镜:“……”
暗中咬了一下后槽牙,他波澜不惊地说:“多谢大人关怀,但卑职自觉无病,写不出症状。”
叶阳大人打发走了唐巡检和猞猁,畅通无阻地回到主屋,沐浴、更衣、用餐、休憩。一觉睡到大天亮。
起床后他收到一封来信。信从京城的皇宫来,写信之人专门安排了个信使,交代务必要亲手交给夏津新任知县,其他人不得代收。
叶阳辞一听,立刻召见了信使,询问了好一会儿写信人的现状,才命皂隶带信使去休息,自己关紧书房门窗,拆开信封。
信纸透着淡淡的草药香气,字迹清冷娟秀。抬头便是:“吾弟截云,见字如晤。”
叶阳辞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:“怎么还没放弃与我争大小?孪生归孪生,哪个先抱出来,哪个就是大的。你永远都是我妹。”
他的孪生妹妹叶阳归在信中写了不少关切话语,最重要的是透露了一些内廷信息:“那日,长公主召我为其制作药香,延徽爷忽至,与殿下谈及朝堂与宗亲之事,我避之不及,只得先退到外间,但隔帘仍听见一二……”
长公主秦折阅正要起身迎驾,延徽帝说道:“长姐免礼,坐吧。”
姐弟俩对案而坐。
延徽帝秦檩年过五旬,但鬓发犹黑,皮肤紧致,眼角鼻侧几许皱纹,看着像四旬人。
而秦折阅大他五岁,已是寻常六旬老妇的模样,妆容得体,气质雍容,一头斑白的发髻并未染黑,凤凰金钗压着发,与东珠耳坠同在灯光里熠熠。
“皇姐,”延徽帝有备而来,开口道,“容九淋联同御史台再次上奏,恳请朝廷增开七处银矿场,专设官局以统理全国矿业,禁止民间开采,增设‘私煎银矿罪’用以严惩不法。此事关乎社稷,皇姐有何看法?”
秦折阅指间揉着叶阳归新制好的香饼,语气平缓而犀利:“容阁相的奏本,便是皇上的意思。圣心已定,又何必来问我这个深宫妇人呢?”
延徽帝似乎并未介意,好声道:“官矿与民矿并营,是我们姐弟二人当年一同定下的国策,如今有大变动,自然也要问过皇姐的意思。”
秦折阅揉香的手指一顿,抬眸瞧他:“是姐弟三人。”
延徽帝转头看桌面灯烛,眼底幽光漾了漾,露出缅怀之色:“对,还有三弟。可惜秦榴去得早,否则朕也不至于独自与这朝堂内外的各方势力博弈,除了皇姐之外,连个可堪信任的手足都没有。”
秦折阅反问:“皇上真信任我?”
“自然。”
“那么我说增开矿场是涸泽而渔,禁民采矿是夺民之利,皇上也会听取了?”
“皇姐——”
“大岳初建时,国贫民乏,故而我们容许民间小规模开矿,以供日常银、铁之需。朝廷也没少收他们的矿税。如今官营越开越大,把民营逼得缴纳重税以求生存,皇上仍嫌不足,要垄断全国的矿业。”
延徽帝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:“天下钱粮,本就该为朝廷所用。”
“若是都进了国库,我也无话可说,可官营的铸银,有几成进了国库?恐怕三成不到吧,剩下的都去了哪里,皇上心知肚明。”秦折阅将香饼“吧嗒”一声叩在桌面,声如金石,“户部库银不足,边饷告急,请拨内帑。可皇上宁可下旨将卫所边军内迁去屯田,宁可连年将百万两银砸在西夷鬼医的什么研究院里,也不肯拿出来发饷。”
延徽帝拍了案:“皇姐指责朕的内帑之前,怎不看看自己的家族!光是北直隶与山东,私营的矿业背后,就有多少皇姐的子孙在大肆牟利?这些利润一部分流入朝堂官员囊中,使朕禁民矿的政令难以推行!京城的奢靡风气,难道不是皇姐与驸马谈氏一族带头兴起的吗?”
姐弟俩隔着烛焰光芒凶狠对视,殿内死寂,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。
良久,秦折阅先退了一步:“皇上执意要禁民矿,我自然谨遵圣旨,只是朝中大臣们的利益受损,怕执行起来阳奉阴违,拖了皇上的后腿。”
延徽帝自然知道,大臣只是挡箭牌罢了。他说:“民改官后,北直隶与山东的银矿,三成矿税归皇姐。”
秦折阅道:“云南、闽浙一带民矿产量更多,若要我尽数割舍……北直隶与山东,我要六成。”
“四成,不可能再多。”
秦折阅思忖片刻,轻叹:“成交。只是,官员们的利益犹可调节,宗亲们的私矿呢?”
“全部收回。”
“三弟的封地与子嗣都在山东,早年就赐了矿产,难道皇上也一点情分不讲?”
延徽帝垂目不看她。
“好歹留一两座给湍儿与深儿,哪怕铁矿也好。尤其是高唐州,听说荒芜得很。”
延徽帝起身道:“不打扰皇姐歇息,朕回宫去了。”
秦折阅起身行礼,延徽帝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殿门。秦折阅站着不动,将香饼丢进了炉火里,奇楠的香气轰然爆发出来,熏得一室馥郁。她咳了一声,唤道:“雪儿。”
叶阳归轻盈地走进来,行礼:“长公主殿下。”
“这香太浓了。再给我制一种淡的吧。”
“是,殿下想要哪种淡香?”
“清心寡欲的那种。”秦折阅说,“皇上不是告诫过了么,谈氏奢靡太过。”
叶阳归抬头,温婉道:“京城多高官,多贵族,奢靡风气由来已久,与殿下何干呢?至于谈氏一族有什么过失,那也是家主谈国公该管教的。”
“说得不错。我一个寡妇,哪里能当得了故驸马的家,皇室才是我的家。”秦折阅亲手扶起叶阳归,“雪儿,你医术了得,多来公主府走动侍奉。还有宫中的十一皇子,年纪尚幼,体弱多病,也需你时常照顾。”
叶阳归点了点头:“遵命。”
“长公主对先鲁王仍存手足之情,连带着为两位鲁王之子讨情分,但皇上并未应允。矿政、军政将有大变,北直隶首当其冲。吾弟身在山东为官,切切自保,莫搅入庙堂风波。楮墨有限,不尽欲言,希自珍卫——拙姊载雪,延徽二十八年春。”
叶阳辞拈信,沉思良久方才坐下,在信笺上写道:“吾妹载雪,展信舒颜。殷殷叮嘱,拙兄已铭记,然内廷诡险更甚于地方,吾妹聪敏谨慎,趋避之道自不必多言,所传之讯,切切以自身安危为重……”
一刻钟后,他写好了回信,想了想,又在末尾补充了一句:“此间有一下属,狡谲精干,惜乎面瘫。目有神而面无神,眼能笑而脸不能笑,吾妹医术精湛,可有医治之法?”
唐时镜去送猞猁,还未从高唐城回来,信使也需要修整一夜,明日再出发返京。叶阳辞装好信纸,火漆封缄,收进抽屉中。
从叶阳归透露的信息中,他琢磨着延徽帝对鲁王一脉的态度,与长公主相比,实是耐人寻味。不过,他现在倒是猜到了,高唐王的钱从哪儿来。
秦深与秦湍在山东都有私矿,之前交交税,朝廷也就不管了。如今延徽帝要收回采矿权,这俩兄弟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