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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眼下局面有些难以收场。
    秦深得到了叶阳辞抵押的传家宝,但尚未付款,此时叶阳辞出意外,他谋财害命的嫌疑跑不了。叶阳辞身为知县,此番来高唐必有随从,也许还拜见过上官,行踪根本抹除不掉。
    而叶阳辞不慎听到了鲁王府的秘密,这个秘密一旦曝光,必定翻出更深内幕,牵扯一批人头落地,搞不好也包括秦深自己。
    这才见第二面,就被迫要把自己的性命押在对方的良心上,叶阳辞不干,秦深更不干。
    于是在这雨后初霁的春晚书房,他们凝眉肃色,压着眼神,深着心思,各自盘算牵制之法。
    叶阳辞率先开口:“下官愿为王爷幕僚,除了人不在王府当差,王爷可以书信吩咐,三年之内免费。”
    秦深道:“本王府上两名宾友一名教授,不缺你一个挂职的。不过,厨娘与书童的位子可以空出来,给你的妻儿。”
    叶阳辞道:“下官今年二十,尚未娶妻生子,父母兄弟都在千里迢迢的老家,还有个妹妹在宫中当女官,实是无亲可质。”
    第一轮交锋,叶阳大人以光棍之身略占上风。
    秦深转念又道:“两年前,你以一甲探花赐进士及第,想必文采斐然。何不效仿宋公明的‘他时若遂凌云志,敢笑黄巢不丈夫’,也去空宅粉墙上题诗一首?放心,本王把那宅子封存着,作为你在高唐的产业。”
    题反诗?全家抄斩的大罪!这是要拿捏我三族命脉呀。叶阳辞当即拒绝:“下官一枝秃笔,胸无壮志,写不出那般豪气干云的诗。”
    秦深说:“本王找人写。你抄一遍上墙,署名。”
    第二轮交锋,高唐郡王因深谙律法扳回优势。
    叶阳辞深吸口气:“下官不会写,也抄不了。只能以自身一命为质,发誓守口如瓶。”
    秦深摇头:“你的一命,抵不上我两位嫂嫂、一个侄儿,与高唐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命。”
    叶阳辞:“下官命虽不如天潢们金贵,但王爷今日也取不走。待到下官离开高唐,王爷派人刺杀也好,下毒也罢,下官一一接下便是。”
    秦深仍是摇头:“只怕你一出王府,就能把消息漏给随从,扩散到整个东昌府乃至朝廷。”
    相互拉扯不决,叶阳辞郁闷至极,说起了气话:“要不给我塞颗慢性毒药,王爷把唯一解药攥手上,按月发放?”
    秦深冷冷道:“你以为本王会把武侠话本当真?哪有什么唯我能解的慢性奇毒,解药成分又不会认主!本王倒是想灌你一瓶鹤顶红,直接弄死算了!”
    叶阳辞破罐子破摔:“那下官就发匹夫之怒,与王爷玉石俱焚!来啊,来血溅三尺啊!”
    第三轮交锋……证明体面人若是不要体面了,便有如两头龇牙挥爪的斗兽。
    果然秦深猛地上前,伸手去扼叶阳辞的脖颈。叶阳辞错步一拧,从他手边滑走。
    秦深眸色一敛,漫不经心的攻势也收干净,屈起的指掌如苍鹰缚兔,带起猎猎风声,扣向他的筋骨关节。
    叶阳辞反转关节挣脱,心下暗凛:先鲁王秦榴曾在军中创了一套擒拿格斗之术,取名“征衣碎”,讲究的就是精准、快速、狠毒,捕捉战机切人要害,胆大力雄者施展起来,更是威力倍增。看秦深这身手,怕不是得了乃父真传。有这身功力在,又如何会给朝廷留下宗人们口中“低调、平庸”的印象?
    除非是他自己想低调平庸,并借宗人之口去流言朝野。
    不能再让他施展下去了。倒不是怕打不过,而是对方暴露得越多,自己就会被牵扯得越深。而秦深眼下不在乎暴露,或许是因为身在密室之内,亦或许是因为无需顾忌将死之人。
    叶阳辞就着对方的一招缠龙盘腿,踉跄着向前跌倒。秦深剪住他的双臂,屈膝顶着他的腰眼,把他压在青砖地面,沉声道:“敢不敢把本事都使出来?”
    “下官不敢,王爷最好也别太勇,悠着点好。”叶阳辞的回答是似而非。
    秦深不应,一只手摁着他的后颈,呼吸沉重,心事难决。
    叶阳辞外袍的对襟盘扣挣脱了两三颗,贴里的交叉领口也散乱了,秦深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衣领看进去。黄昏的光线暗淡,屋里灯未燃,他只隐约看见一截肌肤,光润如脂玉,弯曲出堪合掌心的弧度。
    若能揉一把。秦深鬼使神差地想,会揉出温热的雪与荡漾的春波吗?会在指间嗅到南风捎来的京城的清冽梅香吗?
    他缓缓俯身挨近,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:“你说以命为质,可命却无法像诗卷一样典押。那你还有什么……能典给我?”
    他不自称本王的时候,叶阳辞也不再自称下官。叶阳辞抬脸,喘了口气,说:“我典一个同等分量的秘密给你,如何?这样我们就握着彼此的把柄了。”
    秦深有些失望,又有些庆幸。
    “皇上有十一子,早年战场上折损了两个,后来又有五个成年后陆续薨了,如今只剩下八、九、十和十一皇子,大的年未弱冠,小的不过总角。皇上心疼他们,不封王也不送去藩地,就放在宫中养着。”
    “这不是秘密。”
    “嘘,听我继续说。去年我还在京城翰林院当编修,前往八皇子殿里送史书抄本时,八皇子突然发起了疯,我为自保,险些失手杀了他。”
    “八皇子为何突然发疯?”秦深问。
    叶阳辞没有回答,语气幽幽地继续说:“他疯劲过后,倒是没有拿我问罪,也似乎忘了自己说过的疯话。但我知道,这紫禁城是待不下去了,所以我就想法子诈了皇上一把,搏一个外放的机会……然后我就来到了夏津。”
    秦深追问:“八皇子为何突然发疯?他说了什么疯话?你又是如何诓诈皇上的?”
    叶阳辞反问:“前任鲁王秦浔病逝时,为何要妻妾殉死?是谁下的命令?难道没人发现有女眷怀着身孕?”
    秦深不答。
    叶阳辞说:“方才说了‘同等分量的秘密’。我只是管中窥豹,王爷也别指望着能尽收眼底啊。”
    秦深思忖片刻,松手起身。
    叶阳辞撑地坐起,整理衣领,把胸口盘扣一个个系上:“天快黑了,下官赶不及回夏津,今晚打算先在驿站住下,王爷也好做准备。对了,全额银锭太重,下官的马车拉不动;宝钞兑换比率总是在浮动,也不方便。劳烦王爷明早先点检五千两碎银给下官,剩下的一万五千两,待下官回到夏津,再派一队巡检司兵马前来护送。”
    秦深看着他系盘扣的手指,指尖透白,想是方才在冰凉地砖上贴久了。
    “——王爷在想什么?”叶阳辞站起身,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。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
    “那么下官方才所请,王爷可应允?”
    “巡检司不行,一群派佥服役的弓兵,有什么战力可言。本王不放心自己的钱,待盘点完让王府侍卫去护送。”
    这真是意外之喜。叶阳辞轻笑一声:“遵命。但王爷说错了一句,这是下官的钱。”
    秦深道:“三年后不还了?正好。”
    叶阳辞立刻改口:“是王爷的钱!王爷是伯乐慧眼,做了下官的投资人。”
    秦深满意颔首,下逐客令:“怎么进来的,就怎么出去。”
    逃过一劫的叶阳辞提着青绸油伞,原路返回,走到王府大门口,见马车仍在阶下等候。暮色沉沉,街头灯笼一盏盏挂起,照着车辕上的方越不耐烦又担心的脸。
    方越见了他,眼前一亮,转头对车厢里说:“出来了!”
    车帘撩开一角,唐时镜从缝隙中瞥了叶阳辞一眼。
    叶阳辞进了车厢,把湿伞往壁椅下一搁,笑道:“成了,就是费点手段。”
    他如了愿又全身而退,松弛得很,这一笑遍生华光。须臾后,唐时镜方才问:“大人打了多少秋风?”
    “五千两白银,明早送到驿站。”
    这数额远超唐时镜预料,他讶然挑了挑眉:“高唐王竟如此慷慨?”
    “本官也是付出了代价的。”叶阳辞轻叹口气,“今夜先在驿站住一宿,明早你们随我去集市上采买,再雇几辆运货的车。”
    唐时镜想知道“代价”是什么,但没问。他吩咐方越:“去驿站。”
    官员在驿站食宿免费,但驿站饭菜口味不佳,客房也局促,品阶高点的官员都不爱来。唐时镜和方越无所谓,他们习惯奔波,夜宿荒野也常有,原以为叶阳大人会吃住不惯,没想人家一觉到天亮,半点不娇气。
    叶阳辞就寝时,唐时镜和方越在隔壁客房坐着,端详桌面上一叠海捕文书,上面绘制着通缉犯的画像,各自标明身份背景、所犯案件和悬赏金额。
    “这个,还有这个。”唐时镜用灯簪子戳着画像,“活动范围在高唐附近,行事急躁、贪心,还与响马贼大首领‘血铃铛’有勾连。”
    “主要还是因为,这两个马贼头子的赏金最高吧?”方越大胆打趣。
    唐时镜嗤一声:“事成了你不要分钱。”
    方越求饶:“头儿我错了!”他连忙转移话头,“钓鱼的饵在哪儿呢?”
    唐时镜说:“在隔壁。”
    “隔壁……叶阳大人?!”方越大惊,“拿他当饵来钓马贼?头儿,你三思啊!”
    “三思过了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六思九思一百思!那可是知县大人,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——”
    “——夏津又可以换新知县了。”
    方越十分无语。
    唐时镜扯了扯嘴角:“说笑的。他不会有事,我会安排妥当。你这就去召集高唐城里的卫所暗探,把消息散布出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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