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知新知县上任,胥吏与衙役们出来迎接,看着稀稀拉拉不成样子。叶阳辞下车后扫视一圈,仍未见身穿县丞与主簿官袍之人,知道这个下马威是直接拍自己脑门上了。
县丞与主簿作为品阶最低的朝廷命官,一个协助他处理政务,负责农事与税收,一个负责人口与户籍,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,如今倒成了左右开弓想打他脸的地头蛇。
叶阳辞不禁有些好笑,站在马凳上问典史江鸥:“县丞郭三才、主簿韩晗,应是出自夏津的乡绅世家?”
江鸥点头:“大人说得对,郭、韩二姓是本县最大的两个家族,城内外有产业和私田,祖上也曾出过三品大员。”
“既如此,这两族如今应该也有不少青年才俊?”
“确有不少出色人物,有县学生员,也有秀才、举子,还有在卫所指挥使的麾下任职的。”
叶阳辞迈下车凳,穿过面色复杂、各怀心思的胥吏们,江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。
众人听见新来的知县大人朗声道:“江典史,你与分管教化的陈教谕同去见一见郭、韩二家的族长,就说……本官新上任,为尽快熟悉本县情况,少不得要询问他们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贤。这两日约个时间,让他们带本家的青年才俊同来见我。
“我这个人嘛……就喜欢年轻的,有才、有貌、有力气的后生。郭县丞与韩主簿年纪大了难免记性不好,不如本官上呈吏部,让他们早日回家享清福,顺便提携提携他们的后辈。这叫什么,长江后浪推前浪,对不对?”
江鸥惊得说不出话。
但见新人笑,哪闻旧人哭……他脑子里莫名蹦出一句,顿时被自己吓到,甩甩脑袋,应了声:“是,大人。”
叶阳辞一步步登上衙门口的台阶,转身,站定,面对阶下的胥吏衙役:“本官嗓子疼,不想对众人训话。尔等按照各自职务,由高到低一个个进议事厅,单独谈话。”
他拂袖进了衙门,剩下一地的胥吏与衙役面面相觑。
“江典史,”教谕陈屏低声问,“咱们真要去见郭、韩二家的族长,传达知县大人那番话?郭县丞与韩主簿知道了会不会……”
江鸥圆滑地答:“知县大人一到任就关心本地风气教化,与乡贤商议擢拔人才,有何不妥?”
“妥的,妥的,那现在就去?”
典史虽无品阶,负责的却是全县治安。江鸥担心新知县被一些不知轻重的狗骨秃冒犯,转头吩咐巡检唐时镜:“待会儿你先进去接受知县大人垂问,完了后就守在屋外。”
唐时镜不咸不淡地“唔”一声。江鸥知道他性子孤峻,并非有意不敬,加之武艺高强,巡捕能力突出,算是整个县的治安顶梁柱,态度差一点也就不予计较了。
议事厅内,书童李檀很有眼力见地给自家主人提前泡了壶花茶,斟出一杯凉着。叶阳辞落座,饮几口茶水,清了清嗓子,喉咙里还是不舒服。
唐时镜进来,利索地见了礼,不吭声。
叶阳辞上下打量他:“唐巡检?”
唐时镜抬眼飞快瞥向上座,目光在叶阳辞脸上停了一息,又在对方持杯的手指上停了一息。他似乎生出了一霎恍惚,语气也柔和了些:“知县大人知道卑职。”
叶阳辞放下茶杯:“赴任路上,左右无事可做,便将夏津县志与近年稽考记录翻了翻,大致知道县衙里的情况。唐巡检去年新来,短短半年破案十余起、擒匪近百人,业绩卓然,是个人物。”
“大人谬赞。”唐时镜毫不动容,“卑职尽责,只是为了俸禄与赏银。”
如若抓捕到通缉要犯,确实赏银丰厚,且是朝廷公帑直拨。叶阳辞因此多看了他两眼:二十六七岁,个头颇高,身形挺拔精悍,鼻梁上有道浅疤痕,眉宇间压抑着锐意,嘴唇抿成一把凉薄的小刀。
像头不近人情的金钱豹,叶阳辞暗自点评一句,笑了笑:“多劳多得,应该的,那本官就预祝唐巡检日进斗金。”
唐时镜抱拳,转身退下。走两步又停住,他从怀中摸出一物,侧身朝上座掷去。
李檀正在桌边伺候添茶,见圆溜溜的什么东西朝桌面疾射而来,不由惊呼一声。叶阳辞倏忽伸手,在那物击碎茶壶之前,稳稳拈住了它。
是一枚拳头大小的圆形果子,褐色表皮像是晒干过。
“这是卑职家乡广西的特产,别的地方罕见,名为罗汉果,有清肺利咽、化痰止咳的功效,正合大人服用。”唐时镜再次抱拳,这下头也不回走了。
李檀气鼓鼓道:“这个唐巡检也太冒失,献药就献药呗,就不能好好放桌上,险些把主人心爱的紫砂茶壶打破。”
叶阳辞将罗汉果凑到鼻下嗅了嗅,淡淡道:“他不是冒失,是胆大桀骜。”
李檀见他掰开这干果,还真一片片往茶杯里搁,连忙劝阻:“主人,来路不明的陌生玩意儿可吃不得!”
叶阳辞哂笑:“不妨一试,要是中了毒,就再解毒呗。”
李檀气得跳脚:“主人你——”
叶阳辞把撕下的一小片丢进书童怒张的嘴里:“你这么紧张,要不就帮忙试试毒?”
李檀含泪嚼,又嚼嚼,抽了抽鼻子:“好甜,好香。”
唐时镜出了议事厅的门,见廊下候着好几个杂佐官与胥吏,正窃窃私语。他扭头就走,被其中一人喊住:“唐巡检,知县大人盘问了哪些,可否透露一二?回头请你吃酒。”
唐时镜本不想搭理他们,转念又生出一丝歹意,开口道:“大人问我青春几何,腰能坠几斤石锁,臂能舞几轮标枪。”
“哈?”
“知县大人为何问这些……”
“方才知县大人不是说了,就喜欢年轻的,有才、有貌、有力气的后生。”
“哎唷!”
唐时镜恶作剧得逞,面无表情地走了。
至于江典史吩咐他守在屋外,他觉得已无必要——这位色若春花、身如玉树的叶阳大人,看似文质彬彬,真正发起威来只怕能一拳捶死郊外山上的吊睛白额猛虎。
快走出中庭时,他耳朵一动,转头望去,只见一个年轻官吏狼狈地退出屋门,颧骨上多了一大块被砸出的淤青。
屋内,李檀撸起袖口,火冒三丈:“什么油嘴滑舌的狗东西!竟敢在主人面前自夸‘本钱’雄厚,不要脸!我这把杌凳还是砸得轻了。”
叶阳辞十分无语,给自己斟了一杯罗汉果茶:“他想当‘赛嫪毐’,我这里却是县衙官署,不是控鹤府。”
沸汤斟入茶盏,浮沫荡起,县丞郭三才用杯盖刮了刮。
主簿韩晗坐在他对面,挥退了来报信的小吏,皱眉道:“这个新来的知县,有点门道……叶阳?并非名门望族,朝中也无同姓大官,区区弱冠之年,哪来的这般老辣做派!”
郭县丞年过四旬,鬓发微白,留着三绺美须,平日重视修饰仪容,是个道骨仙风的模样。他手中推着杯盖,白瓷磕出尖脆轻响,说:“本县九年间换了三任知县,郭、韩两家却是数十年不倒,这叫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’。”
韩主簿较他小几岁,瘦得有棱有角,颌下生个黑毛痣,一张驴脸悻悻然:“今日我们怠慢他,本想着趁他年轻生嫩,又没根系,杀一杀新官威风,好叫他之后对我们多有顾忌,不得不倚仗我们。谁想这小子压根不吃这套!他要是发火,倒也好办,我们两家便让他尝尝什么叫举步维艰、令下难行。偏偏他也不得罪郭、韩两家,还放出风声想提携两家后进,取代我们!郭兄,你看眼下该如何收场——”
“他这是反将我们一军,只怕族长听了心动,真起了换血的念头,要扶持郭四象、韩鹿鸣那几个小崽子。”郭县丞拈须思忖片刻,无奈叹口气,“今日迟了,明日一早,我俩就去拜见新任知县吧。”
“真要低头?这头一低,怕是日后都得受制于他了,郭兄三思啊!”韩主簿劝道。
郭县丞道:“未必。年轻人心气高,我们杀不成威,就捧着他。须知捧得越高,摔得越惨。”
韩主簿转念一想,嘿嘿笑:“是极。”
他拨亮屋内油灯的灯芯,光晕摇曳。
摇曳的光晕在皂隶们的手中点燃。县衙院落中,路灯逐一亮起,离地三尺多高,勉强能照亮石径与两侧草皮。
叶阳辞刚用完晚膳,望了望门外庭院的浮光,吩咐办完差事回来的江典史:“主簿不在,你直接去召集文吏,让他们去架阁库,取九年内的黄、白册与‘鱼鳞图册’来。”
江鸥吃惊道:“大人要亲自调阅本县户口、土地与赋税徭役?这一调就是九年,数量庞大,大人要不先歇息几日,容后让刀笔吏们慢慢整理?”
叶阳辞似笑非笑看他:“容后?那本官还能见到真账簿吗?”
江鸥噎了口气,想起不等交接官印就匆匆落跑的前任知县,说是急症发作,回乡治病,其实他们几人都知道,前知县那是心虚。
此刻他面对这位过分年轻的新知县,真心生出几分钦佩之意,掏心窝子道:“叶阳大人哪,您听小的一句劝——都说‘皇权不下县’,在这一县之中,您就是头顶上的青天,是说一不二的‘土皇帝’。您只需把郭、韩两家的利益给足了,在任期间就能逍遥似神仙!别看咱们县衙破旧,前几任知县大人的钱袋子可不瘪,何必给自己找麻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