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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叶阳大人是岳国人,复姓叶阳,名辞,字截云,今年二十岁。
    他并非出身高门显贵,但也绝不算贫寒,自幼便是个读书种子,走的是科举正道,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。
    十八岁金榜题名后,他在京城翰林院当了两年编修,负责勘核史料抄本的文字。这项差事繁琐又耗时,但叶阳大人天生一目十行的本事,干完活儿还能得闲,天天偷撸一只从宫苑里逃出的狮子猫。
    终于有日案发,他被寻猫的奉宸卫逮个正着,押送御前。
    跪地听候发落时,那猫从奉宸卫的怀里跳出来,绕着叶阳辞转圈,毛茸茸的长尾勾着他的手背。叶阳辞一时没忍住,用手指偷偷挠猫尾巴尖。
    延徽帝年过五旬,年轻时逐鹿中原,临老了爱猫成痴,见这小翰林御前受讯还分神撸猫,俨然是个要猫不要命的,觉得好笑又新鲜。
    且叶阳辞容貌生得极好,似绿纱窗外一树白梅,昳丽与清雅兼备。人的天性总归是爱美,皇帝不想过于苛责,随口一句“这么喜欢狮猫,就去山东为朕养猫吧”,于是叶阳辞就从清贵的翰林院,外放到山东省的高唐州,去夏津县做一个小小的知县。
    ——按说该去山东的临清州,毕竟那里产的鸳鸯眼狮子猫最出名。但临清富庶,“关察五方之客,闸通七省之漕”,是块抢手的肥肉,打破头也轮不上他。
    当然叶阳大人并未去托关系、使银子。他一贯有些安之若素的气质在身上,夏津就夏津呗,去哪儿当知县不是当呢?再说,编修是正七品,知县也是正七品,算不得贬谪,可见皇上并未因为他擅自亵玩御猫而真生他的气。
    于是他上门拜别恩师,取了吏部文书,携两个随从,带上三五箱行李,桥边折杨柳惜别了几个交好的同年,在运河码头乘上专供官员的座船,直奔辖地。
    春水涨,座船快,半个月之后,船抵夏津县西面的渡口驿。
    叶阳大人站在渡口附近的高坡,放眼望去,晴空下一片葱郁的荒原野岭,穷得有山有水有风景,就是没人烟。再一问匆忙迎接的县衙典史,得知整个县只有一千二百余户,七千多人,是个远近闻名的贫困县,叶阳大人不由眼前一黑。
    他知道自己不能饿肚子的老毛病又犯了,伸手去袖子里摸糖块,不慎带落了袖中折扇。
    折扇掉下坡,在树杈上一磕、一飞,好巧不巧砸向下方道路,刚出马车的一位锦衣男子的后脑勺。
    眼看要砸中,那人往前迈了半步,折扇擦身而过,“啪”地落在土路。
    “对不住啊,是在下手滑。”叶阳辞在坡上扬声致歉,“公子可有受伤?”
    锦衣男子仰头望过来,容貌英俊,神情冷傲,眉眼间积着肃杀的霜色,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。
    典史脚一软,跪地时牵住了叶阳辞的衣袂:“大人,那、那是高唐王!”
    高唐王……今上的亲侄子,山东鲁王的亲弟弟,郡王秦深?叶阳大人脑子好使,又兼过目不忘,转眼便理清了对方身份。
    他三两口吃了块糖,匆匆下坡走到道旁,隔着擎刀的王府侍卫,落落地躬身行礼:“下官夏津新任知县,叶阳辞,见过高唐王。方才险些误伤殿下,还望殿下宽宏大量,恕下官失手之罪。”
    典史则在他身旁俯首跪地,不敢抬头。
    叶阳辞言语诚恳,秦深却并未多看他一眼,冷漠道:“夏津还有人来当知县?发配过来的吧。”
    “回王爷,下官是奉着吏部任命文书而来。”叶阳辞听出对方话里有话,似乎夏津真不是什么好地方。但他素来藏得住心思,面上只一副温润模样,“初至夏津,人事两生,待下官交接完政务,必前往高唐城的郡王府拜谒。”
    “拜谒就不必了,也别打什么送礼拉关系的主意。”秦深的目光从侍卫脸上往路边一掠。那名侍卫顿解其意,去把折扇捡过来,打开给他查看。
    折扇一开,在场众人不免有些意外。本来此等怀袖雅物,扇面多是绘山水、题诗词,或金泥装饰,或香檀透雕,以供文士把玩。这把折扇却是一面漆黑,一面雪白,毫无丹青点缀。
    白面上草书七个淋漓墨字:“世人怎会仅黑白”。黑面则是七个白字:“黑白之外别有道”。笔锋如快剑斫阵,所当穿彻,兵戈之气透纸而来,怎么看都不像是文士风格。
    秦深看扇的时间倒比看人长,问:“真是你的?”
    叶阳辞拱手回答:“确是下官随身之物。”
    秦深轻嗤一声:“不配。”
    也不知是说扇不配人,还是人不配扇。
    叶阳辞暗笑:配不配你说了算?嘴上柔逊道:“王爷可否将折扇赐还下官?”
    “……物既如此,想来人也该有几分胆气,不怕夜半鬼敲门。”秦深伸手取扇合起,朝他身上随意一扔。叶阳辞接住,微露笑意:“多谢王爷!”
    他此刻才挺起腰,直视面前的高唐王,发现对方要比他在坡上所见的更显高大,一身紫棠色螭龙纹曳撒,腰身玉带紧束,衬得肩宽腿长。他尚未打量完,秦深已转身回车厢去了,侍卫们也纷纷上马。
    典史忙不迭起身,拉着知县大人避到路边草丛。马车在十几骑侍卫的拱卫下,从他们身边辚辚而过,倏而消失在官道尽头。
    叶阳辞抖了抖衣摆沾染的露水,对身边这个三十来岁、神色怯缩的文士说道:“江典史——”
    “不敢当不敢当,大人直呼小人贱名江鸥就好。”
    “那行,我问,你答。我不爱繁文缛节,你捡要紧的说。”
    江鸥连声应了,听得这位过分年轻的知县大人边漫步边问:“夏津虽属于高唐州,却是离富庶的临清州不远,何以两地民生如此悬殊?”
    “回大人,那临清城外有会通河和卫河交汇,是漕运中转要地,自然繁华。我们夏津虽有古渡口,但属于卫河分支,水浅载不了大型货船,顶多行个渡船,故而……”
    叶阳辞了然颔首,又道:“也不至于凋敝如斯。”
    江鸥长叹口气:“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。春秋时,赵齐晋三国便是会盟在此,史称‘夏盟’,可见此地之冲要。到了前朝末年,中原战乱不休,高唐州成了山东最大的战场,夏津更是首当其冲。大战之后就是瘟疫,人口锐减,据说当年尸横遍野,多到无法立坟,只得就地掩埋。一到夜里,四下皆是鬼火。民夫犁地,一刨一堆骸骨,谁还敢在这里种田?”
    “难怪高唐王说什么‘夜半鬼敲门’。”叶阳辞曲指抵着下颌思索,“说来也唏嘘,同为嫡出,他大哥病故,二哥承袭‘鲁王’爵位,封东昌府,到他这儿只剩个郡王,竟连临清州也没给,就给了个高唐州。难怪他看起来一脸被人欠了八百万钱的晦气模样……”
    江鸥暗中抽了口气,心道:这位叶阳大人如此敢说,莫不是背后有大靠山撑腰,连郡王都不放在眼里?可又为何会被派来此处?
    他原以为对方是个没根系的,眼下忽觉摸不透路数,又听对方冷不丁问:“县丞和主簿对这个新任命定然十分不满吧,唉,我也能理解。”
    江鸥还在想心事,脱口说:“也没到十分,顶多七八分——”
    后话戛然而止。他猛地抬头看叶阳辞,眼露惶恐:“大人,小、小的不是……”
    叶阳辞朝他安抚地点点头:“我这知县新上任,八品县丞和九品主簿不来迎接,只你一个典史来,我便知道他们的心思了。这是仗着地头蛇,要给我下马威呀。至于你,想必也是两头不愿得罪,偷偷来的?”
    江鸥扑通跪地:“知县大人!您才是一县主官,衙里所有胥吏差役,都是沾您威仪站着,靠您俸禄养着,怎么敢有贰心呢?小人只认一个主子,便是大人您!”
    “是吗?”叶阳辞见他怯弱,实际颇有几分圆滑,又笑,“方才我调侃高唐王的话,若是传到他耳中,那必然是你无疑了。”
    江鸥切切道:“打死不敢!今后小人便是大人座前牛马走。”
    叶阳辞亲手扶他起来:“你也是个读书人。咱们读书人的膝盖,只跪天地君亲师。日后与我相处,心里带着敬意就行,不必这般诚惶诚恐。”
    江鸥屡试不第,当了十几年未入流的杂佐官,被使唤得有如鸡犬,第一次听上官对他说“你也是个读书人”,几乎要热泪盈眶。
    叶阳辞沿路走回渡口,扬声唤道:“罗摩!李檀!”
    两个随从已将船上的行李搬到渡口租来的马车上。家仆罗摩驾车,书童李檀小心地扶着箱子,行到叶阳辞身旁停下。李檀才十五岁,一团活泼的少年气,笑嘻嘻地给叶阳辞搭马凳:“主人小心脚下。”
    叶阳辞转头对江鸥说:“车厢里还有空,你也一起坐?”
    江鸥连忙推辞:“小人骑马在前,为大人引路。”
    如此行了四五里地,一座土城出现在眼前。叶阳辞掀开车帘探头看,城墙倾圮,门楼朽败,也就比废墟好那么些。霭霭暮色中,他轻吁口气:“这下有的忙了。”
    江鸥作为土生土长的夏津县人,此刻竟觉得有些羞愧。他回首看马车,只见一抹余晖洒在叶阳大人脸上,好似羊脂白玉镀了淡淡金芒,于清雅中生出贵气,不由低头移开目光,心道高唐王殿下倒也没说错,那扇子的确不配他。
    何止是折扇,这座千疮百孔的县城也配不上他。
    “百废待兴啊……”他听见一声感慨从叶阳大人那边飘过来。
    叶阳辞朝着破败的夏津县城微微一笑:“无妨,本官擅长白手起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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