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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廷尉狱的牢房内火光摇曳,将叶阳辞从短暂的回忆中拽回当下。
    叶阳辞从袖袋里摸出松皮折扇,用扇头将俯身靠他太近的萧珩……不,是唐时镜,抵远了些。
    “楚白,并非我不愿正视,而是不想留给你实现不了的念想,那才是对你真正的残忍。”
    “我也想死心啊。”唐时镜握住了他的扇柄,像握住一把抵在心口的剑刃,“两年半了,我无数次想过,死心吧,萧楚白,唐时镜,放弃渴望那个不属于你的人,去攫取其他够得着的东西……有阵子,你离开京城的那一整年,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放下了,就算看着那条帕子,就算在回忆中勾画你的模样,我心里也逐渐波澜不起。
    “可你又回来了。我站在仪凤门前,看着你从漕船下来,二月杨柳风吹拂衣袂,你看到我,朝我笑了笑——那一刻我就知道,之前一年的波澜不起都是假的。我从未淡忘,只是藏得更深了。”
    唐时镜为难地皱眉,请教他:“叶阳,你这么聪明,教教我,该怎么从心里彻底挖走一个人?那心不就空了个大洞吗,该拿什么补上?”
    叶阳辞怔然片刻,方才叹道:“我不知道。楚白,我真的很幸运,从心动情生,到相知相许,只经历过一个人。
    “但我知道,这世上许多人不会这般顺利,他们会遇见各种人,经历一段又一段情缘,最终才能修成正果,亦或是回首惘然,甚至抱憾终身。
    “非要给出个回答的话,我想说……无论如何,都要让自己过得好,找到你愿意为之倾力去做的事,花一辈子的时间,完成它。于我而言,这件事是‘大岳盛世,国进民富’;于你而言,又会是什么呢?”
    愿意一辈子倾力去做的事,会是什么?唐时镜忽然意识到,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。
    他有不少想做的事,但都没有“一辈子”这么长久,也没有“倾力”这么投入。
    “想做”是欲,“一辈子倾力去做”是志。
    他从未生出过“志”,无论是身为唐时镜,还是身为萧珩。也许这才是他漂泊无归的真正缘由。
    他陷入了更深的迷惘。直到叶阳辞抽回折扇,打算从杌凳上起身,才将他唤醒。
    唐时镜忽然伸手按住了叶阳辞的肩膀。
    这动作有些急促,他胸前悬垂的大圈银饰“丁零丁零”一阵轻响,黑而顺滑的发梢也随之垂落在叶阳辞肩头。
    他蓦然将唇贴过去,快得甚至令自己反应不及。
    而叶阳辞比他更快一步,刷地打开折扇,挡在两张脸之间。
    这个很柔很轻的吻,落在了素雅的扇面上,热意隔着薄薄的一层松皮纸,却仿佛隔着从金陵到南疆的万水千山。
    那么近,那么远。
    叶阳辞这回竟没有打他,只是拍了拍肩上他的手背,起身后退几步,以扇半掩着脸,说:“王孙,你越界了。”
    这个从未有过的称呼,仿佛一粒朱砂痣那么小的种籽,飘飘悠悠落下,无声无息地落进了唐时镜的心田。
    他不仅仅是大岳长公主之子,更是瑶王之孙。
    广西三苗因“北掠谋国”而见罪于中原王朝,乱世中雄兵铁骑南下,血洗大瑶山,以雷霆手段震慑南疆,在大岳建国后,朝廷又派土司代代镇守,严加管控。
    而今的三苗族民蜷缩于凶山恶水,生活困苦,时不时不成气候地反抗几下,起义砍掉个把地方官的脑袋,紧接着迎来新一轮镇压。他们想复仇,却无法撼动庞大的中原王朝;他们也想安居乐业,但中原已对他们防备甚深,几乎截断了所有资源互市与技术输送。
    这些都曾是“蓝黑大王”唐尤的子民与子民的后代,亦都是他的族人。
    “阿爸,你在想什么?”七岁时,他这么问深夜起身,遥望南方的唐璩。
    唐璩答:“想家。”
    “阿爸,你还在想家吗?”十二岁时,他又一次问起病入膏肓的唐璩。
    唐璩以帕子掩嘴,收回了南望的目光,缓缓摇头:“无法实现之事,还是不要想的好。”
    不久后,他将唐璩的骨灰装进金坛,心想:都说入土为安,可阿爸葬在岳国的土地里,真的能安心吗?于是,他在城郊寺庙寄存了金坛,年年缴纳供奉钱,至今已经十六年。
    他的阿爸唐璩,十六岁被迫离乡,在异国坎坷十五年,又在寺庙里孤零零待了十六年。
    阿爸,你真的不想家吗?
    唐时镜抬手,张开手掌盖住了脸。
    壁灯笼罩了他一身,蓝草染就的瑶服上刺绣着神明垂青的花纹,繁复美丽的银饰在火光中熠熠生辉。远隔千里的大瑶山下起了雨,雨水落在满山遍野的灵香草上。氤氲的稀薄香气,会在雨过天晴后重新馥郁起来。
    瑶民在雨中感恩女神密洛陀,他们在各自山头遥相应和,唱起了创世歌:“密洛陀用雨帽造苍穹,身体成天柱,用线缝天地,褶皱成山河……”
    曾经遗忘的后续歌词,被阿爸抱在怀里教唱过的歌词,此刻终于跃出儿时记忆,浮现在唐时镜心中:
    “她造出了森林啊,她遇见了大风,她生下了九子啊,她分离了日月。她以蜂蜡造人仔,她是万物的起源。”
    ——原来他从未淡忘过,只是藏得更深。
    也许他心底被挖空的大洞,真的会生出涓滴泉水,渐渐地,渐渐地,在漫长光阴中将空洞填满。
    牢门在此时被推开,一道长影投在地面。
    秦深一眼就看见持扇而立的叶阳辞,不着痕迹地端详后,又瞥了两眼异族打扮的萧珩,直觉这牢房内气氛有些诡异。
    他走进来,站位很微妙地挡在了两人之间,对叶阳辞道:“我姑母方才出了宫。”
    叶阳辞收扇,扇头轻抵下颌:“长公主殿下与你达成了什么协议?”
    唐时镜放下手掌,警惕地盯着秦深的后背。
    秦深不在意被协议中的当事人听见,他答:“她说,由你来决定原不原谅萧珩。若是不原谅,也由你来决定如何处罚他。”
    唐时镜缓缓睁大了眼:这是我亲娘,还是叶阳的?秦深,该不会是你胡编瞎造吧!
    叶阳辞一怔,忽地笑起来:“殿下真是为子女计之深远。她赌对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截云,你真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?别忘了他心怀恶意地对你做过什么。”秦深脸色阴沉,“就算饶他一命,小惩大诫总该有。”
    叶阳辞走近,用合起的扇子拂去秦深肩上落的灯灰,轻声道:“涧川,先前我没有告诉你,是因为一切尚未盖棺定论,恐生变故,影响你判断。如今我可以和盘托出了——容九淋倒台,韩鹿鸣入仕,有他的助力。
    “之前我洗脱毒杀皇子的罪名,更加取信于延徽帝,诱使其临阵换将,从而导致长公主心灰意冷与其决裂,亦是我与他共同谋划的局。
    “还记得游隼传给你的最后一封密信吗,我在信上告诉你,会有人收服驯象卫,驱赶着身披铁甲的象群,为你撞开京城的聚宝门。如此一来,渊岳军在攻城战中的损耗可降至最低,而守城的京军也不必做无谓的牺牲。
    “你应该很想知道那人是谁,但当时已来不及回信询问。现在你转过身——”
    秦深转身,与一身瑶服的唐时镜面面相觑。
    唐时镜冷冰冰地看他,隐含敌意。
    秦深更是面无表情,长公主的感慨、驳诘、恳求与最终凄厉的反问,在他心底翻涌如重浪。
    叶阳辞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:“涧川,明君当有容人之量,赏罚分明。”
    唐时镜扯动嘴角,露出挑衅般一丝哂笑。
    秦深手按剑柄,深呼吸,再次深呼吸,霍然大步逼近。
    唐时镜戒备地摸向别在腰后的匕首。秦深却一掌拍在他肩头,正儿八经的语气中暗含揶揄,说道:“表兄,你娘喊你回府吃饭。”
    唐时镜怔住,笑意消失。
    反倒是秦深哂笑起来:“这半年来我不在,多谢你给你表弟媳打下手,回头该给的谢礼我一定给足。对了,你娘快急死了,你再不回府,当心她拿扫帚抽你。”
    话说完,秦深牵起叶阳辞的手,径直离开了牢房。
    牢门大敞着,来去自由,狱卒们一个人影都不见。
    唐时镜站在壁灯的火光下,纹丝不动,忽然从凝固中挣脱出来,咬着牙自语:“厉害了!上至举兵谋国,下至家长里短,他转换自如,都是用来收服人心的手段!这般不拘常理的枭雄心性,真的会对叶阳一辈子忠诚长情吗?呵。”
    他拾起斗牛曳撒与腰带,往身上胡乱一裹,又抓起扔在角落的梁冠,快步离开了廷尉狱。
    唐时镜策马直奔长公主府,刚进门,便有下人急匆匆来禀:“萧大人可算来了!殿下从宫中回来后,面色一直不好,这会儿头晕无力,被抬进寝殿,嘴里还念叨着您的名字呢。”
    唐时镜一惊,提起袍摆,朝主殿飞奔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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