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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个出乎意料的秘密,如石落深潭,在秦深心底激起巨响与水花,但他用天生高峻的岩崖挡住了它,并开始迅速思考各种关联,重新梳理接下来的策略。
    他借着举杯饮茶的动作,顷刻间稳定了心神。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人都说,出身长公主府的唐时镜,其父为乐伶,其母不详。但我之前查出,其父唐璩乃是大瑶山之战的俘虏,其祖父是战败而死的‘蓝黑大王’唐尤。
    “唐尤虽为瑶王,实际上收服了广西的瑶、彝、苗三族,是为‘三苗之主’。唐璩作为他唯一幸存的儿子,遭俘虏后押送至金陵,被姑母您看中,收入府中为乐伶,其时年十六岁。
    “但我没想到的是,三年后出生的唐时镜,竟然是姑母所孕育的!看来您对那个唐璩……”
    “很意外吗?”秦折阅反问他,也拈杯啜饮了一口温茶,“一个中年孀妇,生下了少年乐伶的儿子。或者说,一个天潢贵胄,生下了异族俘虏的儿子。哪一种说法,更令你感到离奇、不齿,甚至有辱国体?”
    秦深吸了口气,摇头:“都不觉得。只是佩服姑母,随心而行,不畏人言。”
    秦折阅自嘲地笑笑:“若是真不畏人言,我就不会将楚白的身世瞒着天下人,藏了这么多年……我不在乎丢谈家的脸,这些年我已经够给他们脸了;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声,反正世人都说我性烈如火、殊似男儿。我怕的是大岳威望受损,被四海异国所嘲!也怕楚白身份暴露,成为一些捍卫正统者除之而后快的目标!”
    她感慨:“此生纵横无所牵绊,竟为这一子所羁!”
    秦深暗道:只怕不只为此子,也为与之生下此子之人吧。
    他深谙情之一道,明白此时不宜在长公主面前再提及唐璩,便说:“姑母为萧珩求身份与封地,可这必然会使他的出生隐情大白于天下,这样也无妨吗?”
    秦折阅放下茶杯:“我已掩盖了二十八年。如今我几尽天年、时日无多,就算他的出身大白天下,世人嘲我晚节不保,又如何?至于大岳国威,在你与叶阳辞手上,坠不了。而楚白,如今能害得了他前程性命的,也无旁人,唯你二人。
    “涧川,今日你就给我个准话,将会如何处置他?”
    秦深并不急着下决断,而是面沉如水:“纵然是表兄弟,他对我可称不上友善。于公有夺权之争,于私有觎妻之仇,姑母叫我如何轻轻放下?”
    秦折阅拍案,震得空茶杯在桌上跳了两跳,铿然翻倒。
    “他再怎么为自己筹谋与争夺,也并未对大岳、对你二人造成实质伤害!再说,天日昏暗,争权夺势有错吗?凭什么你争得,他争不得?殊美在前,追逐求偶有错吗?凭什么你追得,他追不得?
    “涧川,如今你已胜利在望,为何不能对他多几分宽容仁慈,好让我觉得支持你登基是个正确的决定?”
    秦深伸手,捡拾翻倒的杯、盖,在她面前摆放好,重新注入温茶。
    “姑母,莫恼。”他冷峻地说,“萧珩虽无大善,亦无大恶。虽有野心与筹谋,但正如姑母所言,亦未来得及危害大岳。我甚至不怪他的夺鼎之举,因为群雄逐鹿,他若能赢,便是天命之人。但我怪罪他觊觎我妻,且是在人家明确表示无意于他的情况下。
    “他抢不到,若能就此罢手,我也放他一马。但他千不该、万不该,因求不得而生恶念,想要借延徽帝之手毁掉截云的前程性命!”
    秦折阅脸色微微发白。
    这半年来,萧珩因叶阳辞始终不肯回心转意,而与他逐渐交恶,乃至利用十皇子中毒案、立储之争陷害对方。这些事虽然萧珩自己不说,但秦折阅是知道的。
    不仅知道,还怀着欣慰之情,觉得她这个犟种儿子终于挣脱情网,不再重蹈她的覆辙,去执拗地掂量情爱有几斤几两重了。
    扶持十一皇子上位,从而摄政夺权,本就是她为楚白量身定做的前程。楚白愿意放下情爱负累,全力以赴,她心中如何不欢喜?
    至于叶阳辞,虽于此事上无辜,但看着也不是盏省油的灯,便让他与楚白各凭本事相争,最终拼出胜负,她也无话可说。
    如今胜负已分,她接受输了的结果,但不接受对楚白的赶尽杀绝,故而拼尽全力也要为她的儿子争一条活路!
    秦折阅道:“楚白陷害的是叶阳辞,那就让叶阳辞来决定原不原谅他。就算不原谅,也让叶阳辞来决定如何处罚他,如何?”
    她不相信,一个诚于情之人,会对爱慕追求者曾付出的情意毫不动容。
    她也不相信,叶阳辞那一身清气背后藏着残酷,会毫不体恤她的爱子之情。
    她见过叶阳辞为狄、余二女发呼声、谋前程。她也曾事后派人去找被弃尸荒野的秦温酒,发现早有人收敛走了遗体,怀疑是叶阳辞所为。
    叶阳辞连泛泛之交的秦温酒都没有不管不顾,眼下她宁可赌他的一瞬温情,也不想赌即将登基的秦深那颗捉摸不透的帝王心。
    秦深不吭声。
    秦折阅近乎凄厉地问:“你不相信叶阳辞会给楚白一个最合适的交代?”
    秦深因这句话下了决心,沉声道:“好,就让截云来决定。无论萧珩的结局如何,我都不以君王的身份去插手。”
    秦折阅心弦一松,长长地吐了口气,只觉身心俱疲。她强撑着精神,说道:“你们给楚白他该得的,我就给你们需要的——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。”
    她起身,微微颔首致礼,然后像一团沉重的锦云,飘出了大善殿的殿门。
    秦深坐在桌案前,纹丝不动。沉吟片刻后,他从怀中摸出一把乌木折扇,小心地打开,抚摸黑白双面上的狂草字迹。
    阿辞,走在黑白之外的萧珩,你会给他一个怎样的结局?
    无论怎样,既然我答应了,就全盘接受。
    只一点,绝不能动摇,那就是你对我的爱。
    阿辞,我从不问在你心中,这份爱与你的理想抱负、父母亲友孰轻孰重,但我会用一辈子时间来维系,确保这份爱的独一无二。
    我要你与我生同衾、死同穴。除了我,永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。
    廷尉狱的地牢阴暗、湿冷,曼长曲折的甬道隔绝了地面的暑气,只有石壁上的火盆散发出曛黄与热意的光。
    叶阳辞孤身走过甬道,来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。
    正在打叶子牌的狱卒见他进来,忙起身行礼。叶阳辞朝石砌的内室抬了抬下颌。
    狱卒心领神会:“在的在的,老实蹲在里面。食水都不曾亏待,还给他拿了本书打发时间。但他不看,也不言语,不知竟日在想什么。”
    叶阳辞颔首:“辛苦诸位,你们出去吧,让我与他单独待片刻。”
    狱卒们领命离去,临走前将一把牢门钥匙交给他。
    叶阳辞用钥匙打开铁门,也不反锁,就这么掩着,似乎完全不担心唯一的囚徒会夺门而逃。
    牢房的石壁上燃着两盏油灯,勉强可照亮一室。
    桌椅简陋,萧珩正盘腿坐在硬木板床上,所佩的鸣鸿刀已被收走,但身上仍穿着被俘那日的黑底织金斗牛曳撒,头戴黑色梁冠,看着还算齐楚。
    见叶阳辞开门进来,他扯动嘴角哂然一笑,面带煞气地打起了招呼:“叶阳大人,坐。”
    叶阳辞走过去,拎起杌凳摆在床前地上,与他对面而坐。
    萧珩不怀好意般端详他,嘲道:“昨夜辛劳过头了吧,眼底还透着青。久别重逢,秦深竟没把你弄死,还能让你溜达到牢房里来,他是不是不行?”
    “他很行。”叶阳辞一脸泰然自若,“谁都别想弄死我,无论是对手,还是天意。萧楚白,先前我就对你说过,各凭本事争输赢,修罗场上见分晓。现在,我赢了。”
    萧珩寒声道:“是秦深赢了,他将成为大岳新一任天子,而不是你!延徽帝尚在时,你就已经位极人臣,如今秦深上位,难道还会将龙椅让与你坐?你升无可升,顶了天做他的秘密情夫,能以相位终老,就算是君王厚道了。你这般倾尽全力助他,回报真能多过于付出吗?”
    叶阳辞淡然笑了笑:“楚白,不要以己度人。他不是你,他愿意为我付出的远超你想象。而我也不是你,我想要的回报并非来自秦深,而是来自大岳的江山社稷,将来的百年盛景。”
    萧珩嗤了一声:“都是虚的。叶阳,你总以为我争权是为了自己,不错,我是利己,但若我坐在那个位置,难道就不会尽职尽责吗?我做不到你那般爱民,但我可以牧民,以法治国、明正典刑,一样可以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。”
    “也许吧。”叶阳辞并未反驳,“但这天下之主另有其人,不是你。楚白,你得彻底放下对秦深的恶意,才有活路。”
    萧珩冷笑:“这辈子都放不下。就算嘴上不说,我心里也记恨他……嫉妒他。
    “要不你让他把我千刀万剐了吧,就不必顾虑我始终心怀不甘。对了,行刑前你记得亲手将我舌头割了,如此一来天下就无人知道你们同样也会卸磨杀驴、过河拆桥。”
    叶阳辞隐隐头疼。
    如同面对一只冥顽不灵的妖邪,他指尖扶额,叹了口气:“楚白,我们明明已达成协议,而你也信守了承诺,眼下又何必这般怨气十足——”
    萧珩从床沿霍然起身,冷着脸摘下腰带,解开曳撒系带,随即脱下整件宽松的外袍,扔在床角,露出内中来不及更换的一套衣物。
    他摘掉梁冠,同样负气般扔出去。拆散的发髻抖落成一头及背长发,披散在靛蓝色无领对襟长袖衣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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