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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皇后任嫣崩逝,举国大丧。
    礼部为任皇后上了十三字谥号,通常简称前两个字“懿善”。
    延徽帝下令罢朝三日,京城百姓亦停业三日,禁音乐、屠宰、嫁娶。
    梓宫停灵期间,百官哭临与行奉慰礼三日,服斩衰二十七日,待皇后梓宫入葬帝陵之后还要素服百日,以示缅怀。
    斩衰是“五服”中最重的丧服,用粗糙的生麻布制作,边缘不能缝,露着毛边,是“披麻戴孝”中的最高规格。
    除了皇帝一身深色素服,御皇宫西角门。上至皇子、宫妃,下至文武百官,全都要服斩衰,接连三天去西角门外哭。就连九皇子秦泓越,听从皇兄狠心牺牲养母,人死后又念起她平日的优柔之处,在狱中扎稻草衣披身,大哭不止。
    如此一来,根本审不了案,只能先暂缓三日。
    先前八百里急递“班师令”的驿兵,从辽北临潢府的鸽署,飞鸽传书至京城,也正是在此时被兵部收获。
    “飞鸽传书”看着便捷,其实限制颇多。首先饲养成本高昂,基本上只有官府的鸽署与达官贵人才负担得起。其次,鸽子认熟鸽舍后,只能定点来回,不可能五湖四海乱飞着找人。目的地若无定点鸽舍,就无法使用飞鸽传书,其他传信鸟亦是同理。
    距离北壁边境最近的鸽舍,便是在辽北临潢府。
    而“八百里”这种级别的军事传讯,应天府鸽署的署官收到后,会直接送至兵部尚书程重山手上。
    程重山打开传讯,大惊。
    数日前。
    “接连三块金漆刻字铁木牌,一道措辞比一道严厉,都是催促渊岳军立即班师还朝。王爷,咱们还能当作没收到吗?”姜阔把牌子往临时充当桌面的木板上一搁,叹气道,“北伐未竟全功,就此山亏一篑,我不甘心哪!”
    秦深披着氅衣上的飞雪,背风坐在松树下。
    长期领兵征伐,铁血鏖战,他身上威势更甚,有时看人一眼,都像从黑沉沉的瞳仁里扑出枪林箭雨的光影来,令对方不寒而栗。
    他说:“不能。驿兵已在焚霄营等候我的回复,除非杀人灭口。但即使他们回不去,朝廷也一样会认定我拥兵自重、抗旨不尊,有谋反之意。”
    “那怎么办?是进是退,王爷拿个主意。就算立时揭竿而起,渊岳军上下几万人也会誓死拥护。”
    秦深思忖片刻,又问:“你贯会套话,驿兵那边可有什么京城来的消息?”
    姜阔笑道:“还是王爷了解我。那些驿兵日夜兼程奔波,累得够呛,我拿几壶烈酒与野味烤肉招待,很快就哄得半醉,嘴上没个把门,谈资笑料里混杂着不少有用消息。”
    秦深微微点头,听他细说近期京中局势:延徽帝选秀;长公主身边多了一批女骑;户部官员经常挨骂;兵部又发不足饷银;去年上任的奉宸卫都虞候成了御前新贵,据说是长公主府上的面首……
    姜阔卡壳了一下,欲言又止。
    秦深瞟他:“你在我面前,也玩‘不知当讲不当讲’那一套?”
    姜阔被他调侃得干笑一声,说道:“再怎样,还是要讲的,毕竟事关王爷与王妃……驿兵说,那个很会赚钱的叶阳大人被皇上召回京,罢去山东巡抚之职,另封了个翰林院学士,感觉像是被贬了。我追问他原因,他大着舌头说,也许是因为和御前新贵萧珩萧大人搞在一起,被皇上抓了包。”
    忽一阵风雪扑打后背,秦深吸了口寒气。
    “胡说八道。”他峻声道,“哪里来不三不四的谣言!”
    “我也是这么反驳的。结果那驿兵差点跳起来,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自己没胡扯,还说现在全京城谁人不知叶阳大人与萧大人是破镜重圆的老相好,同进同出的。不信的话,散衙时分去翰林院门外,准能看见萧大人的马车,等着接叶阳大人回府呢!”姜阔磨了磨后槽牙,忍不住问,“这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?王爷哎,长期远隔两地最是消磨感情,当心有人趁虚而入。”
    姜阔说到“破镜重圆”“老相好”“同进同出”时,秦深掌力失控,险些把座下枯木震断,发出哔剥开裂之声。
    空穴来风,未必无音。况且可能趁虚而入的那厮,的确对阿辞怀着别样心思,在他面前也不曾掩饰干净。果然是鸡鸣狗盗之辈,整日记挂别人的媳妇儿——他秦涧川还没死呢!
    此刻的姜阔像只尴尬的鸬鹚,只想把头夹进翅膀里,嘀咕道:“我觉得还是‘不当说’……”
    秦深猛地起身,踩着厚实雪地走出去几步。就在姜阔以为他忍无可忍准备杀回京时,他又霍然停下,停顿须臾,折返回来,重新坐回枯木上。
    他把手伸入衣襟,摩挲着怀中一把折扇。乌木扇骨已被抚摩得光滑包浆,扇面上的一笔一划,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:世人怎会仅黑白,黑白之外别有道。
    阿辞。
    但阿辞不仅是他的阿辞,也是多谋善断的截云,更是志在千里的叶阳大人——他明辨黑白,行事却从不囿于黑白;外表看似秾丽,内心却如松柏不屈、如磐石坚硬。他值得这世上最坚定的信任,与最默契的支持。
    冷冽风雪将最后一丝冲动脑热也卷走了,秦深思索片刻,沉声道:“那驿兵说,‘被皇上抓了包’,也就是说这件事最早是在宫中被发现的。截云出于什么原因,必须在延徽帝面前承认自己与萧珩的私情?无论是何原因,定是有他的谋算,也许他需要用这段关系遮掩什么,也许他需要从中取利。”
    姜阔瞠目看他:“什么利益不惜牺牲名誉与夫妻关系去取?这王爷也能忍?”
    “不是忍。”秦深说,“我对他从未有过忍,而是信。”
    姜阔摇头:“换我是做不到的,只能说……王爷与王妃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什么锅配什么盖,反正能严丝合缝就行。后半句被他咽回肚子里。
    秦深泰然道:“是吧,我也这么觉得。所以我要回应他,向他展示我的信任——本地有个擅观天气的向导,说一场巨大的暴风雪即将来临。”
    姜阔头疼地龇牙:“还有暴风雪?巨大?这鬼地方到底什么时候才入春回暖啊?”
    秦深回首南望:“这场暴风雪过后,就是春天了。”
    程重山打开飞鸽传讯,大惊,只见上面写道:金牌已送达渊岳军中,伏王殿下面南而拜,泣曰‘北狄已除,不负圣恩’,当即奉旨班师。回程途中于赤马古道遭遇百年一遇暴风雪,人马四散,不知所踪。彼处天堑险峻、断崖无数,当地人皆言坠、冻死者无数,恐难生还。
    好消息是伏王与渊岳军依然忠君,坏消息是伏王与渊岳军一夕覆没。就算忠君,也只能做守皇陵的阴兵了。程重山脑子里跑马,但思路还是清晰的:事关重大,必须即刻上呈。
    正值罢朝期间,他只能亲自赶往午门,经由羽林卫上报面圣。
    延徽帝召见了他和阁相容九淋。
    “你觉得可信吗?”延徽帝将小竹筒与纸条递给容九淋,“一场暴风雪与天堑之险,令我大岳损失数万精骑。若是属实,实在令朕痛心!”
    容九淋思来想去,说:“仅是驿兵的传讯,未必可信。皇上不妨传令仍在辽北的总兵师种旋,令他前往北壁打探情况。但凡有分毫不实,这伏王必有反意。”
    程重山插话道:“北壁腹地的那处赤马古道,臣十几年前曾命斥候绘制过地形图,的确鬼斧神工般的险峻。行军在其间,突遇暴风雪,迷失方向的话十有八九要摔死、冻死。若天气无差,这条情报很可能是真的。不过容相说得对,还是要多方印证。”
    延徽帝眉头微皱,不置可否。
    容九淋见延徽帝面色阴晴不定,揣摩圣意后又道:“皇上,这伏王殿下若真忠君,几万精骑的确可惜。可臣瞧着他的举动,嘴上说得好听,始终阳奉阴违,说明其麾下兵马只奉军令而不奉皇命,那么殒于天灾也算他们应有的归宿。否则万一闹出什么兵变,朝廷还要花费不少力气去收拾难堪局面。”
    他这话再一次说进延徽帝心坎里去了。
    新组建的渊岳军,就不该叫渊岳军,更不该升黑龙旗!秦深此举无论有意无意,都是往他陈年的、血痂覆盖的痈疽处,深深扎入一根钢针,流出的脓不仅带着噬人的毒,也将他自己陷于坐立不安的境地。
    如今这个情报若是坐实,卷土重来的阴影终于可以彻底散去,是好事啊。
    容九淋体察上意——但会不会太体察了些?简直是朕肚子里的蛔虫。
    延徽帝仔细打量了容九淋几眼,看得他有些紧张,还以为自己官仪不整,低头检查发现自己破烂麻布裹身,也无所谓官不官仪了。
    “就依容相所言,多派些人探清情况,消息确凿再来报朕。”延徽帝最后说。
    容九淋与程重山一同告退。
    出了永安殿,容九淋斜眼看程重山:“程尚书,方才你是真确信伏王已全军覆没,还是故意要与本相抬杠?”
    程重山哈哈一笑:“容相说笑了,下官抬什么杠?”
    容九淋警告他:“我知道令尊当年与御史薛图南同去辽北监军,与先鲁王有过交往。秦大帅已仙逝,父是父、子是子,如今的渊岳军,也不再是当年的渊岳军。你是陛下的重臣,可别犯糊涂。”
    程重山说:“几十年前父辈的一点香火情,哪里还值得一提?正如容相所言,我爹是我爹,我是我,不必担心。”他朝容九淋拱手,“下官还要去安排打探的斥候,就此告辞。”
    容九淋目视程重山粗壮的背影,摇摇头:“应该不至于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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