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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船上没有婢女服侍,那落水少女只能独自在后舱擦拭更衣,叶阳辞事先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放在案上,关紧后舱隔门。
    中年男子湿漉漉地坐在竹席上,肩上搭了条吸水的大棉巾,自报家门:“在下平山卫经历司燕怀成,多谢先生为小女活命。”
    郭四象正主动擦着打湿的针袋,闻言抬头吃惊道:“你是燕经历,燕大人?”
    燕怀成转头看他:“这位小兄弟知道我?”
    郭四象从怀中掏出腰牌,出示给他:“卑职平山卫小旗郭四象,是总旗肖协麾下。这位——”他征询地看了一眼叶阳辞,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,继续说,“是夏津知县叶阳大人。”
    论品阶,平山卫经历为正六品,比知县要高两级,但燕怀成显然是听说过夏津新任知县的事迹,再次拱手行礼:“原来是叶阳知县,难怪如此高义薄云,一身剑胆琴心。”
    叶阳辞回礼道:“不敢当。救人只是举手之劳,待雨势稍缓,燕大人自带令爱回船,今日之事涉及隐私名誉,在场诸位不必再提。”
    后舱传来凄楚哭声,少女呜咽道:“我怎么还活着!老天开眼,叫我死了一了百了!”
    燕怀成生怕她再寻短见,急忙隔门叫道:“不逼你不逼你,你不想去鲁王府选秀就不去!爹另寻办法,这事儿总能过去,你可别再想不开!”
    叶阳辞不想打听他人私事,但“鲁王府选秀”几个字使他没法置若罔闻,便问道:“怎么回事,小鲁王要选妃么?”
    燕怀成扫视一圈舱内,除了叶阳辞和他的四名亲卫之外,还有一个小旗算是自家下属,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,于是说:“小鲁王不是自己选妃,而是要给高唐王选妃。上个月就已对东昌府放出风声,不少官宦、世族纷纷投递了八字和画像,鲁王府初筛了一批适龄女子待选,小女也忝列其间。前几日鲁王府派人到各待选家中,照着详细要求又筛过一遍,最终圈出十二候选人,定下明日辰时于鲁王府选秀,由高唐王亲择一人,报于朝廷,立为正妃。”
    “郡王正妃,想必各家都趋之若鹜,一心想要中选吧。”叶阳辞说。
    “可不是?我也希望小女燕脂能中选。”燕怀成摇头叹息,“可惜啊,这娃儿太死心眼了,说不去就不去,逼急了就投河。唉,白白践踏为人父母的一片心呐!”
    后舱里,燕脂倔强地道:“明明是父亲想攀高枝儿!我与裴郎青梅竹马,两情相悦,父亲原也是同意的,怎么一进候选名单就变卦?做人不能这般言而无信啊父亲大人!”
    燕怀成既尴尬又恼火:“闭嘴吧,还嫌脸丢得不够?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为子女计之长远,你放着王妃不当,偏要嫁个秀才,以后吃苦头时别回娘家诉苦!”
    燕脂隔门说:“我乐意。我就喜欢书生抱负凌云,不爱权贵臭气污浊,要去选秀父亲自己去。”
    燕怀成气得胡子直抖。叶阳辞斡旋道:“好了好了,你们父女俩一人少说一句。险些阴阳两隔,好容易救回来,何必斗气伤情分。”
    燕脂听出这是恩公拉偏架在为她求情,便不再吭声。
    燕怀成无奈长叹:“如今这样不成事,我也只能另想法子。可眼看选秀在即,若是报个突发疾病,任谁听了不怀疑?往轻里说是蔑视宗亲,往重里说是抗命犯上,这不明摆着得罪小鲁王,更是削了指挥使闵大人的面子。”
    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听闻他女儿入了候选名单,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,要牢牢把握机会。他女儿若是有幸中选,便算是与皇家攀了亲戚,将来年祭大典或可随夫入京,进宫觐见长公主甚至皇帝陛下,可不得提携娘家飞黄腾达。
    燕怀成知道上官这是要卖知遇提携的恩情,当下也只能做感激状,说些“苟富贵无忘本”“滴水之恩涌泉相报”之类的讨好话。
    这要是知道他女儿抗命而逃,因此得罪鲁王一脉,闵指挥使日后还不得天天给他小鞋穿!
    燕怀成唉声叹气,对叶阳辞说:“我这女儿生来是讨债的,这下要被她连累死。”
    叶阳辞将松皮折扇掩了口鼻,垂目思索,忽然抬眼看向燕怀成:“燕大人,令爱是不愿中选,还是连去都不愿去?”
    “啊这,有区别吗?”
    “当然有。若只是不愿中选,届时打扮俗气些,举止鲁莽些,自然就能落选了,虽说粗鄙名声传出去不太好听,不过令爱若是已有情定之人,倒也无伤大雅。亦或者用些修容之物、抑制之药,一样能因病体羸弱而落选。”
    燕怀成听了觉得是个好办法,正要赞同,后舱隔门打开,燕脂一身男装长衫,长发随意挽髻插根筷子,走了出来。
    她先是朝叶阳辞拜了拜:“多谢恩公相救。我虽自投水,也是因为被逼无奈,若是能从心而活,谁又想寻死呢?”缓了口气,她又说,“恩公方才所问,我的回答是——连去都不愿去!”
    “哦,燕小姐何以如此决绝?”叶阳辞拢扇,扇头抵着下颌,琢磨般端详她。
    燕脂纵心有所系,触目之下仍惊艳起来,移开眼说:“不去,才能十成十落选;去了,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变故。这是其一。
    “其二,我若去了,便是坐实燕家有悔婚别嫁之意,平白在裴郎心里横了一根刺,即使故意落选,别人也是说我德容不配,而非坚贞不屈。
    “其三,就算我事后解释清楚,裴郎愿意信我,他家里人未必都心无芥蒂,我为何要在婆家给自己埋雷?”
    “你怕别人误会,怕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,就不顾你老父与燕家前途了吗?”燕怀成含怨捶着竹席,“白养你到十八岁,掌上珠似的宠着,人还没嫁出去,心已经飞走了!”
    燕脂含泪对他说:“女儿不孝,未能遂父亲心意。但父亲一开始就不该打琵琶别抱的主意。女儿的确是为自己多考虑了几分,求父亲体谅垂怜。”
    燕怀成严不能严到狠心,宠不能宠到兜底,不上不下地养出了个刚烈、精明又死心眼的女儿,只能老血内呕,自恨不已。
    叶阳辞看这对父女左右为难的局面,在心里盘算着燕怀成、闵仙鲤与秦湍之间的联系,以及其中的可用之处。
    燕脂穿着他的新长衫,恍惚有种男女错乱之感。一点朦胧而离谱的念头浮出叶阳辞的脑海,他有点被自己惊到,又有点想笑。
    再离谱的想法,能达成实际效果就是好想法。叶阳辞折扇轻敲了一下掌心,凝神说道:“既如此,那就来个移花接木如何?”
    移花接木?燕怀成与燕脂露出不解与期待之色,舱内其他人也都注视着他。
    “人还是要送去的,以免小鲁王与指挥使怪罪,但燕家暗中告知裴公子半路来劫,在轿中就把燕小姐替换掉。如此裴家对燕家的看法就是富贵不淫,而非攀龙附凤,把燕小姐娶进门后也会高看几分。今后夫妻和睦,这事儿便是共守的秘密,若欺负了燕小姐——”
    燕脂若有所思:“那就是同罪的把柄。可裴郎若是不来……”
    叶阳辞反问:“心上人都不敢劫的男子,你图他什么?”
    燕脂豁然开朗:“恩公说得对。我待裴郎真心如铁,他若不为我劈波斩浪,那就是他负我。我能为他赴死,他也该值得我这么做。”
    姓裴的最好不来,好叫女儿死了心,但想到女儿失望死心的那一幕,燕怀成又隐隐心疼。他自知这是眼下困局最好的破解之法,点头问:“如何替换,谁来做这移来的花?”
    叶阳辞气定神闲:“不必担心,交由我来安排,让‘燕家女’在不损体面的情况下落选。”
    燕怀成掀了棉巾,再拜:“叶阳大人救我女儿性命,又出谋划策解危济困,燕某人空有一腔感激,不知该如何报答。”
    叶阳辞在心里想好了他的报答之法,面上笑道:“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到西,也是我与你们燕家有缘。”待到关键时刻,你若明是非、识大势,我便拉你一把,以免你被当做附逆余孽一并清算。否则,就自求多福吧。
    燕氏父女再次感谢,又问如何与他约定明日的细节。叶阳辞说:“这样吧,烦请燕经历留个凭证给郭小旗,回头我考虑清楚后,让他去贵府上传达与商议。对了,他还要去司里送公函,有凭证方便些。”
    燕怀成摸了摸身上,只一个出入腰牌,暂时借予下属亦无妨,便给了郭四象。
    见雨势渐歇,父女俩告辞回府做准备。临走前燕脂说:“惭愧穿了恩公的衣衫,待回府清洗干净再奉还。”
    叶阳辞态度温和,但不容商榷地拒绝了:“衣衫不必还了,还请自行处理。”
    他不穿别人贴身穿过的衣物。
    郭四象想起自己为遮肉穿过之后,叶阳大人慷慨赠送的那件玉白色氅衣,耳根烧红,心道:那时我们也是初识,他对我解释过原因,对燕小姐却并不解释……到底是不一样的亲疏情分。
    叶阳辞送客后,转头见郭四象抱着针袋魂游,用扇子敲了他肩头一下:“想什么呢?给你个任务。”
    郭四象连忙收心定神,放下针袋:“请大人吩咐。”
    “你这就下船,去聊城的平山卫指挥使司,调查高唐城遭马贼夜袭之时,是否有人出城求援,平山卫何时接到求援信息,又是如何应对的。倘若查出平山卫有官员纵匪或渎职,最好能拿到证据。”
    郭四象应下。叶阳辞补充:“今日遇上燕经历,也是你小子的运气好。别忘了把我手书的表彰公函送去经历司,那是你应得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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