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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秦深连夜赶回了高唐州城。
    在回程的马车上,他更换满是酒味的衣袍时,借着壁上的灯,低头看见了自己胸肌上的红痕。
    指印形状的泛红痕迹,纵横交错。由此可以想象,留下它们的那只手在又揉又捏时,有多么流连忘返。
    秦深盯着指痕看了片刻,决定将自己晨练用的石锁再多加二十斤重量。
    可惜指痕太浅,没过多久就淡化消失了。他穿上新衣物,将那柄黑白两色的折扇重又收回怀中。
    之前屋内的句句交锋,言犹在耳——“下官一不顺手牵羊,二不泼人脏水,怎么就心思不正当了?”
    拐着弯儿骂他摸走扇子,不满他硬给扣了个“相好”帽子呢,这个叶阳辞,真是记仇榜上第一名。秦深无奈地摇摇头。
    也就是掏糖喂他时,他的眼底会流过微不可察的愉悦。罢了,若还有命回来,就为他多备几种口味的糖在身上吧。
    高唐城内,王府的属官们忙着打理出行事务,秦深则将所有古玩收藏、紧要文书、库存银铁等全部收入地下密室。
    密室深藏地底,条石砌墙,铁板封口,不知入口机关所在者,耙地三尺也找不到。即便一把火烧光王府建筑,也对地下密室没有多大影响。
    五日之后,高唐王的马车队伍全副仪仗、前呼后拥,在三百府兵的护卫中出了城,南下前往东昌府的府城——聊城。
    这几日,叶阳辞在自己的县城忙着指挥夏收。
    芒种后是抢收夏小麦的好节气,割早了麦不够熟,割迟了易受盛夏暴雨淹涝。几乎全县人都放下手头其他活计,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夏收队伍中。
    历朝历代没有不重农耕的。这种农忙时节,哪怕知州、知府,都要亲至田间地头慰问农家,甚至还得做个亲自下田收割的模样,以免被巡视各地的十三道御史参一本不事稼穑、轻忽农耕。
    叶阳辞不玩虚的,他是真的一身葛衣,带领整个县衙的官吏,起早贪黑地割了五天麦子。
    山东道监察御史薛图南微服暗访时,看到的就是夏津县满田满山的庄稼、果树,和一位烈日下头戴斗笠、挥汗如雨,割麦子比农夫还娴熟的知县大人。
    薛御史坐下杏树下,一边吃着新鲜杏子,一边对随从感慨:“这个叶阳辞看着年轻文秀,却是个老练勤勉的务实派,短短数月就将一个贫困县经营得有声有色,当知县是屈才了……这什么品种的杏子,实在好吃,还有股米兰香气,回头多买几十斤带走,本官拿来送亲朋。”
    随从答:“禀御史大人,这是夏津大杏,因口感甘甜,香气馥郁而闻名。您吃的这个品种叫老鸹枕头杏,是那位叶阳知县着果农嫁接栽培而成,对外主推的品种,听说畅销临清州,供不应求。”
    薛御史忍不住又从枝头掰了一颗:“我看商路打开后,这杏子要畅销全国。当季吃不完,拿来做杏脯、果酱也是极好的。”
    随从点头:“确实如此。可惜夏津县人口太少,还有许多荒田、荒山没有开垦,就连这些杏子也来不及全数采摘,估计要等到麦收之后了。”
    薛御史起身说:“走,我们进县城瞧瞧,人要问起来,你就说老爷是收购杏子的临清商户。”
    “是,老爷。”随从当即改口,拿出一小袋铜板交给果农后,驾驶马车进了夏津县城。
    与此同时的高唐州城外,官田旁的凉棚下,知州许慰平向后摊在靠背椅上,仆役们一呼啦围过来,喂水的喂水,擦脸的擦脸,打蒲扇的打蒲扇。
    许知州在田地里晒了一盏茶工夫,热得七窍冒烟,只能第八次躺回凉棚,奄奄地问:“说要来,说要来,全是放空炮!这个薛图南到底什么时候来,你们能不能给个准信?”
    一干同知、通判围在他身边,纷纷安慰:“据可靠消息,薛御史前几日就已抵达临清州,算算行程,也差不多快到高唐了。”
    “事关今年政务稽考,大人再坚持一下,等送走御史,我等在织锦楼包场三日。”
    “若是让薛御史亲眼见到知州大人躬耕陇亩,比其他人称赞十遍、百遍都管用啊。”
    许知州也知道不能功亏一篑,但实在是太热、太累了。他为官这些年,行事从来都是避重就轻、高拿低放,就连小鲁王命他调查徒骇河马贼浮尸,追回粮船那么麻烦的案子,也能靠着取巧造假摆平,什么时候吃过这种实打实的苦?
    怪就怪那个薛图南,十三道御史中赫赫有名的直笔御史,朝中人称“薛耿介”“大岳一杆秤”,仗着出身清流、世代言官,在朝堂上说话颇有分量,巡视地方时谁的面子也不给,还特别喜欢微服私访。
    许知州吐了口长气,说:“孰轻孰重,本官心里有数。等避过日头最毒的这个时辰,再下地割两把麦子也不迟。”
    日头都快落山了,许大人!属官们无奈,但也着实不想陪着下地了,于是只好吩咐衙役在州城外的各条驿道上再多留意,遇上疑似人物,及时来报。
    日头落山,徒骇河上暮色渐起,微浑的水面上泊着一艘游舫,舱内灯光亮了起来。
    船身颇为宽敞,舱内布置也精致舒适,秦湍披着松垮垮的罗衣,倚榻翻看墨工们新设计的《傀骨机关图》。
    左长史瞿境去了高唐州传令,尚未回来。右长史在鲁王府操持日常事务。船上随侍的是典簿钟晓,按照秦湍的吩咐,把船停靠在离聊城不远的徒骇河南段。
    钟晓刚命人伺候过鲁王殿下的晚膳,不到两刻钟又来禀报:“王爷,狄花荡到了,正在岸边候着,是否召见?”
    秦湍头也不抬,指尖在图纸线条中划动:“一个人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“让她上船,但不准带刀。”
    片刻后,狄花荡一身竖褐短打,推开舱门进来。背后双刀空了,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,但还算平静。
    两掌上下相叠,颔首微躬,她朝秦湍行了个简单古朴的肃拜礼:“见过钜子。”
    墨家摒弃繁文缛节,也不太讲究上下尊卑,但只一条铁律——钜子之令,所有墨者必须绝对服从。
    秦湍手握图册,抬眼看她:“终于来了。”
    “终于”二字隐含指责之意,狄花荡的脸色又沉了几分,解释道:“历龙寨被济南府围剿,传信游隼失踪。我们也是到了登州一个月后,才辗转联系上信使,接到钜子的命令。当时登州已爆发矿乱,我们扩充人马后就赶回东昌府,也是想着能多些助力。”
    秦湍不置可否地“唔”了一声。
    狄花荡讨厌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,念及对方的钜子身份,咬咬牙忍了。
    秦湍道:“既然新添置了兵器,那就试一试刀刃。夜袭高唐城,屠了州府衙门,我记你一大功。”
    屠衙?狄花荡撩起半边弓眉,似乎有了点兴趣:“从上到下,把那些狗官全杀了?”
    “我要知州许慰平的尸体漂浮在这徒骇河上,嘴里塞满谷种和淤泥。”秦湍说。
    “奉钜子令。”狄花荡再行肃拜礼,走出船舱。
    在甲板上,她与一名身穿黑底织金彪纹曳撒,头戴大帽的青年男子擦肩而过。
    男子腰间所配的刀,让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。那男子也同时回首,朝她佻薄一笑:“狄大首领,幸会。”
    狄花荡抬起下颌,眯着眼眸打量他:“哪个卫所的鹰犬,平山卫?”
    男子浮笑不减:“同为一主,何必言语攻击。若是被钜子知晓,想来他也是不高兴的。”
    狄花荡的积怒不能对着秦湍发,对这个官场打扮的“同僚”便毫不客气:“哪来的‘同为一主’?我只奉钜子命,而你效力的是小鲁王。”
    “有区别吗?”男子反问。
    钜子是钜子,小鲁王是小鲁王,狄花荡心里分得清清楚楚,但没法对任何人说。她桀骜地哼了一声,纵身跳上舷栏,飞掠下船。她在岸边取回仆役手里的配刀,向东北方策马而去。
    男子收回视线,神情莫测。随后他转身进入船舱,对秦湍行礼:“临清千户所镇抚萧珩,参见鲁王殿下。”
    “萧镇抚,你是葛千户信得过的人。”他有官身,秦湍便多给了两分薄面,朝旁边的方凳挥了挥袖,“坐。”
    萧珩坐下,说:“多谢王爷。能得王爷与千户大人看重,是卑职的福气。但凡吩咐,卑职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,还请王爷示下。”
    秦湍放下图册,端详他:“本王听说你潜伏高唐州半年多,把我三弟盯得紧,也传递了不少情报,怎么还没摸清他王府里的底细?他的产业、账本、库银、存粮,京师中的眼线,还有暗地勾搭的人脉……什么时候能打探清楚,交到本王手上?”
    萧珩道:“高唐王府戒备森严,又饲养凶兽,对仆从也严加管理,想要潜入打探而不打草惊蛇,的确有些棘手。卑职准备另换一个身份,再找机会接近。”
    “机会就快来了,看你能不能把握住。”桌上油灯有些暗了,秦湍示意般抬了抬下巴。
    萧珩心领神会,拿起桌面的小银剪,“咔嚓”一下剪短灯芯。光焰摇曳着,重又亮起来。
    秦湍继续说:“方才你上船时,见到‘血铃铛’了,对吧。尾随她,待她攻破高唐城,把守军都吸引去州府衙门,你就可以对高唐王府下手了。”
    萧珩道:“响马贼攻城,高唐王不警觉么,王府内外还有三百精兵呢。”
    秦湍露出个古怪笑意:“秦深那时在本王府上,连同他的内眷和侍卫……而高唐王府就成了只扒了皮的刺猬,任人烹煮。你搜罗完有用之物后,给我一把火烧了他的王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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