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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你还会瞧病?”秦深问。
    叶阳辞睁眼,松手:“半桶水都不到。舍妹精于医术,我幼年也跟着她师父学过一阵子,怎么也入不了门,干脆不学了。还是剑好练。”
    秦深揶揄:“半桶水大夫,瞧出什么来了?”
    叶阳辞道:“君之病在肺腑,不治将益深,到时就不属大夫管,属于阎王了。”他起身,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,各倒了两颗药丸出来。这次出京前,叶阳归为他打包了一大袋常备药,其中的两瓶,正是专治风温肺热病。
    窗边有个熬药的红泥小火炉,他取长柄铜杓,将药丸和水在炭火上融化了,倒在桌面空碗里,黑漆漆的一碗,气味难闻得很。
    他端碗走回床榻边坐下,边拿瓷勺搅和药汁,边朝秦深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:“这药极苦,难以下咽。王爷是要下官硬灌呢,还是拿糖哄骗着喂呢。”
    瓷勺磕着碗沿发出微响,敲玉碎冰似的清冽。秦深胸口随这响声一震一震地疼,喘了口气说:“我看你是想要毒死我。”
    “没毒,你瞧。”叶阳辞耐心地搅和,舀一勺自己先抿,再把碗端至他嘴边,扯落他的面巾,语带戏谑,“三郎,该吃药了。”
    秦深被药辛味冲了满脸的水汽,眉头紧皱,厉声道:“放肆——”便被勺尖顶进齿关,一倾,一淌,满嘴苦味爆炸开来。
    “好啦,一勺也是喝,一碗也是喝,不如捏着鼻子一口闷。”叶阳辞得寸进尺,手托碗底,把药汁灌了进去。
    秦深差点没把肺咳出来。他弯腰将额头贴在被面,手指攥紧被角,杀人的心都有。
    叶阳辞顺他的背,发现他肩背较寻常人宽阔得多,臂肌与背肌极发达,在咳嗽间肌群起伏如山脉,难怪能轻松拉开五石强弓。
    秦深咳完最剧烈的一阵,喘着气想要直起半身,被叶阳辞一手按住后颈,一手点压后背。
    “别乱动啊,我本就技术不好,扎歪了当心偏瘫。”他俯身,沿着秦深的颈椎向下摸索,确定着穴位。
    秦深的头被揽在被面与他的胸口之间,后脑勺一抬就能抵到他的喉结,鼻端尽是苦药味,隐约挟着梅花香,苦海里的一叶轻舟似的。
    他感觉叶阳辞的鼻息洒在他后颈,温热,轻柔,又如勾魂的兵刃探进他的肺腑,把里面阴冷坚硬的部分搅成一团融化滴水的冰渣。
    叶阳辞的针法生疏,但手很稳。第一根针下在肺俞穴,隔着薄绸中衣,入肉三分。第二、三根针,分别下在大椎穴与风门穴,他指尖捻着银针,慢慢转动。
    酸麻涨感从颈椎扩散向全身,秦深肩背微颤。
    “不疼的,不疼。”叶阳辞用含糊的鼻音哄他,“这几针解表退热,温肺止咳,晚上你能好睡点。”
    这不是针灸,是受刑。没有丝毫疼痛,却要将他硬生生敲开了,烘热了,呵化了,把冰融为水,把枯枝催出芽的诛心之刑。
    秦深同时感受到内心深处畏怖与欣喜的战栗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叶阳辞拔出他脊背上的银针,向后仰身,舒了口长气。秦深缓缓抬起半身,脸色深峻。
    叶阳辞怀疑自己扎错了穴位,但又觉得应该不至于,最多也就是深浅不太对。他伸手戳了戳秦深手肘内侧的尺泽穴,试探地问:“王爷,下官往这儿再下一针?舒筋活络,清肺利咽。”
    秦深冷冷道:“你要不要往我天灵盖也来一针?”
    “百会穴?”叶阳辞回忆了一下医书,踌躇道,“那是命门重穴……王爷若是中风或者痴呆的话,我倒是可以试着下一下这虎狼针。”
    秦深咬牙:“你还认真考虑了?”
    “啊,是王爷自己问的嘛。”叶阳辞拉过他的胳膊,把衣袖撩到肘部以上,揉了揉尺泽穴,断然下针,“药再苦,也要一日两顿不间断地吃,至少吃七日。佐以针灸治疗,想必就能康复。”
    秦深俯视他低垂的眼睫,帕子遮了他的口鼻,云山雾罩一般,看不清他的心。
    “叶阳辞。”秦深说。
    “嗯?”叶阳辞专注捻着针尾。
    “……截云。”秦深低声唤。
    “嗯。”叶阳辞轻声应。
    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
    “我想……救王爷一命,挟恩图报啊。”
    “图什么报?”秦深转念,又问,“钱够吗?”
    叶阳辞睨他,有点恼羞成怒:“今天的第三个了!穷鬼也是有尊严的。”
    拿捏了他的疑似软肋,秦深就像受刑人得遇藏身空隙般钻进去,暂时找到了安全的立足地。挟恩图报好啊,一笔笔交易算清楚,互为利好,也互不相欠。
    “还需要多少?拿什么来典押?”
    叶阳辞拔了针:“还有最后两个穴位,劳烦王爷脱衣。”
    秦深僵了僵,说:“方才下针怎就不需要脱衣。”
    “因为下官半桶水不到啊。后背穴位在颈椎,能摸到凹凸处。胸前穴位不好摸,尤其是胸肌饱满的,更不好摸。”
    “胸肌饱满如何不好摸?”
    叶阳辞拈针在手,抬眸瞧他,一脸无辜:“王爷这是在调戏下官?王爷胸大,奈何下官胆小,又是断袖,万一摸出个心火难消,王爷又不肯给下官泻火,如何是好?”
    秦深吸口气,再吸一口,一把恼火烧得胸骨都似乎没那么疼了。“好,你脱。”他咬牙道。
    “还是王爷自己脱吧。这样万一起了纠葛,诉于有司,也好证下官清白。”
    秦深指节攥得咯咯响,沉着脸,伸手拉开了交领中衣的前襟。
    叶阳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胸膛吸引。不愧是人称“金刚浮屠”的秦大帅的儿子,这身雄健体格,一方面赖于得天独厚的传承,一方面也必然离不开长年累月的锻炼。
    “下官要在天突穴用针了,此穴位于锁骨之间……”叶阳辞的指尖摁在两道锁骨间的中心点,秦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,退去的高热仿佛又卷土重来。
    银针在他颈下旋动。对方凑得近,哪怕系着帕子,鼻息仍依稀吹拂在他下颌,二月风三月雨似的朦胧。
    冷梅香里流动着橘柚酸甜,是药石枉然的慢性毒,沾不得,秦深强忍呼吸,胸口起伏。
    “最后一针,下在膻中穴。在任脉之上,两胸连线的中心点……”叶阳辞的手指精准地点中那里,钻头般碾了碾,不轻不重。
    秦深赤着眼,压抑道:“用针,别用手!”
    这次银针下得深了。
    针灸手法有补、有泻。风温病就该泻针出气,进针快,退针慢,多捻转。
    叶阳辞采用了“子午捣臼”手法。子午,即左右捻转;捣臼,即上下提插。先深后浅,轻插重提,提插频繁,行针幅度大。要义就是一个“针转千遭,其病自消”。
    这根细细的银针在胸口翻江倒海,秦深不自觉地打着轻微战栗,肩背肌肉紧绷如铁。
    “放松。”叶阳辞边施针,边说,“绷太紧了,可插不进去。王爷忘了下官是个半吊子?”
    秦深想拔针脱身,又不甘心输给自己。他被千丝万缕、绵绵不绝的欲望困住,正如在这深井一般的高唐王府,四面八方都是监控与挤压。他的手脚被缚,胸口压着千钧石,眼睁睁看着黝黑井口上方的一撮苍穹,逐渐被浓云吞没。
    他不能只寄望于挣脱,他得跃出深井,飞上苍穹,携着大威能返身,将一切束缚踏成齑粉。如此方才算是自由。
    在此之前,欲望算什么,情爱又算什么,可为我所用,不可反受其制。秦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逐渐平复,垂目看叶阳辞拔了针,在麻布上擦拭。
    “这几针,主治气喘咳嗽,可宁心镇痛。王爷试着舒展看看,胸口是否不那么疼了?”
    秦深拉伸了一下胸腔与双臂,疼痛果然减轻许多。他说:“你这叫半吊子?”
    叶阳辞轻笑:“那要看跟谁比。我的确只学了个皮毛。”他收拾了针袋,揣回怀中,把两个药瓶留在桌面。
    秦深穿好衣物,说:“你在王府留几日,为我施针,有重金相酬。”
    叶阳辞道:“春耕诸事将毕,我留个四五日也不是不行,但王爷得让府中的猫啊狗啊离我远点。另外,我会让下属把需要处理的政务章牍送来这里,王爷须开个边门方便进出。还有,我这人不会胡乱走动窥探,但也不会时刻想着规避,府内若有什么不宜示人的,王爷最好藏紧些,莫撞到我面前来。”
    “可以。本王也有个要求。”
    “请说。”
    “下次施针,你来脱衣。”
    叶阳辞微怔,失笑道:“王爷真是被人服侍惯了。行吧,事后别拿我问罪。”
    他没想到的是,下次施针时,秦深穿了四重衣。他在这暖意融融的仲春榻上,一重一重地脱,近在咫尺,鼻息交融。而秦深看他一重一重地脱,感受着潮起,抑制着汹涌,要把诱惑变作砺刀石。
    从外在而观,秦深无疑是砺成了坚刃,他神色自若,进退从容,八风不动。
    可入夜后的梦不受人神智掌控,梦中浮光艳影,雪色春香,妄生颠倒。
    秦深在谷欠海沉浮中惊醒,出了一身薄汗。他咳了小会儿,披衣下榻,出了寝殿的门,穿过长廊,见偏殿的灯还亮着,把屋内人伏案书写的侧影映在了窗户纸上。
    他在窗外端详了一会儿人影,兀然转身离开。
    在寝殿门外,他遇上了来报信的姜阔。姜阔也是刚被惊醒,身上留着匆忙着衣的痕迹。他呈上一封密报,说:“王爷,京城有信送至,还附带了留言,说国策即将变动,望我们早做准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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