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春耕只剩一个月,各户的劳力要清点人数,麦种和棉籽要发放,荒田要重新开垦,淤塞的引水渠要挖通,水车要找木匠制作。
新买的耕牛与农具要登记造册,只能以县衙名义借给农户,不能送,否则你有我无的,总会有人闹腾,且轻易得到的也不会爱惜。
全县本来就缺劳动力,因为乡绅势力而雪上加霜。
“郭、韩两大家,还有小一些如王家、林家、单家,颇有私田,雇佣许多佃户为其耕种,自身却钻朝廷政策的空子,少交税或不交税。这是乡绅们的根本利益所在,前几任知县大人纵有心也整顿不了,只得睁只眼闭只眼,换取治下安静,乡绅们也会投桃报李。最终苦的只有农户,亏的只有国课。”典史江鸥解释说。
官田没人种了,农户们连自己的私田都荒废掉甚至投献给乡绅,结果这些乡绅还不交税,这可怎么行!
叶阳辞知道此事棘手,不仅与利益攸关的郭县丞和韩主簿商议不了,直接去找几家的族长也无异于与虎谋皮。
好在,夏津县太小太穷,几家乡绅都不算家世深厚,朝中也没有什么大靠山,否则更难办。
想要让他们割让部分利益,就得有足够的威慑力逼迫他们退步。叶阳辞正思考着撬动的点在哪儿,高唐王府那边护送一万五千两白银的车队抵达了夏津。
望着源源不绝搬入县衙财帛库的银子,叶阳辞心中有了主意。他吩咐江鸥:“泊舟,你去把夏津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家主们都请过来,就说本官有要事告知。谁今日巳时不到,以后休想对本县事务插一句嘴。”
江鸥不知知县大人要摆什么鸿门宴,但听命就对了,他点了一班捕快,亲自挨家去通知。
叶阳辞转头对王府侍卫们说:“兄弟们跑腿辛苦,本官备了酒菜,诸位务必赏脸,午后再出发回高唐不迟。”
一百多名王府侍卫护送重金奔波半日,早已饥肠辘辘,在夏津用一顿午膳也是人之常情。首领姜阔便做主同意了,等饭熟的工夫,一群人左右没事做,就在县衙院子里与这位平易近人的新任知县闲聊。
叶阳大人叹口气:“难啊!这么个穷地方,要不是王爷大发善心,不知要饿死多少人。春耕本就缺劳力,乡绅们还圈着佃农不放,也不交税,真是尾大不掉。”
姜阔听了也觉得这年轻县官真不容易,是个一心为民的,长得又好看,愁眉苦脸也好看。他问:“知县大人准备如何解决?”
叶阳大人说:“本官已派人请他们过来,要让他们以王爷为楷模,见贤思齐。一会儿还望诸位替本官撑一撑场面。”
他这又是“善”又是“贤”的,把高唐王捧上了天,王府侍卫们也跟着与有荣焉,纷纷点头:“没问题!”
“撑个场面而已,包在兄弟们身上!”
“如何撑?需要揍他们一顿吗?”
“倒也不必动武,本官一贯以理服人。”叶阳大人微笑,“诸位只需应和应和本官,见机行事便好。”
姜阔欣赏他温文尔雅,一拍大腿道:“知县大人放心,我等一定配合。”
夏津县地盘小,不多时,乡绅家主们便已陆续来到县衙议事厅内,大大小小有五家。郭、韩两家坐了左右第一张客座,其他三家与他们热情寒暄后,也按家族大小排位落座。
见人来齐,叶阳辞方才一身官袍入厅,坐在首位。乡绅们齐齐起身行礼,叶阳辞把手一抬,示意他们安心坐下。
“不知知县大人急召我等前来,有何要事?”韩玥性子急,率先开口。
叶阳辞端起茶杯,润了润嗓子,说:“今日召大家来,是有两件事,一是都来见证高唐王殿下的义举,殿下简直是本县的再生父母。”
“义举?什么义举?”
“高唐王殿下之前可从未来过,也没听说与我们夏津有何渊源哪?”
“等等,方才进议事厅之间,老夫见两边廊下全是精壮甲兵,不像巡检司的,莫非……是高唐王来了?”
众人窃窃私语。叶阳辞把茶杯一搁,四座安静。他接着说:“殿下虽未亲至夏津,但将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尽数送过来了。白银整整一万五千两!”
“多——多少?”韩玥失声变调。
“一万五千两。”叶阳辞感慨,“如此慷慨解囊,着实令本官钦佩与汗颜!本官受殿下感召,决定也捐出五千两白银,以助本县修葺城郭,恢复春耕。在座诸位觉得如何?”
众人再次愣住。郭二淼起身作揖:“高唐王殿下大德高义,知县大人亦是青天父母,我夏津百姓感激涕零啊!”
见众人纷纷起身深揖,叶阳铿然道:“那本官也替夏津百姓,感谢在座诸位的义举了!江典史,取募捐簿来,给诸位乡贤都记上一笔!”
“……啊?”众人面面相觑,“我们不是……没有……”
叶阳辞疑惑挑眉:“怎么,殿下与本官带头捐献,各位竟然不响应?如此冷漠,怎么对得起家乡父老!不能吧,诸位可是急公好义的乡贤,在百姓们心中那可是德高望重……哦,莫非是不信本官所言?无妨,带你们去财帛库看,两万两白银,这会儿正在入库,帮忙搬运的还是王府侍卫。”
他起身,一把握住郭二淼和韩玥的手腕,就往厅门外走。
门外候立的侍卫一个个横眉怒目,有个头领打扮的恶声恶气,声如炸雷:“这是在质疑我们家王爷诈捐?!”
郭二淼和韩玥吓得脖子一缩,后面几个乡绅家主刚起身,又跌回座椅上。
“不必不必,这么多王府侍卫在此,知县大人也绝不会骗我们。”郭二淼连忙道,“王爷与大人行善,我等理应响应……不知大人准备让我等捐多少?”
他心里盘算着,郭、韩两家前几天刚掏了五百两建桥费,又掏了六百多两买耕牛的钱,顶多再凑个三五百两,也够有分量了吧?其他三家加起来多少凑个一千两,就当给新知县做面子了。之后再有事找知县通融,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。
叶阳辞微微一笑:“郭、韩两家,各四千五百两;其余三家,各三千两。如此总共一万八,既显各家的善心厚德,又不压王爷与本官一头。”
郭二淼老寒腿一软,险些栽倒。韩玥忍无可忍地叫起来:“知县大人!这不是强人所难,要把我们几家往绝路上逼吗?!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乡民,哪里来这么多银两可捐!”
叶阳辞声情并茂:“本官两袖清风也没有钱,为此把传家宝都变卖了。本官新来乍到,诸位可是土生土长,难道对家乡的感情还不及我一个初来不足半个月的外乡人深?这要传出去,名声何存哪!诸位的家族被同乡千夫所指,还怎么在夏津立足!”
王氏家主王爻抓着他的袖子哀求道:“知县大人,您德厚流光,我等钦佩之至,但摊派下来的实在太多了……春种未播,夏麦未收,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!能否酌情减免,每家三百两……”他看着叶阳辞脸色,咬牙,“五百两?不能再多了!”
叶阳辞甩袖:“你们也知道春种未播,那播种的人去哪儿了?夏津城外荒田累累,本官需要人手时,这些农夫都在哪里?都在你们的私田里!县库常年空虚,欠交的国税都在哪里?在你们士绅的口袋里!”
他推开郭二淼,回到厅上首座,一振官袍昂然坐下:“本官今日给诸位两条路,第一条路,按本官方才说的数额,各家一次性捐款,之前的税账一笔勾销!”
“第、第二条路呢……”
“第二条路,不捐可以,让所有佃农回归其田,把他们投献的田地都还回去。从今年夏收开始,按国法纳税,别给本官钻什么优税、免税的空子,寻常农户怎么交,你们也怎么交。如何?”
“这——”郭二淼连连摇头,王爻等人也面露难色。韩玥咬牙道:“知县大人怎可如此欺压士绅——”
叶阳辞猛地一拍桌面:“本官欺压你们什么了?!拿出去评评理,去知州,去巡抚那里,说我身无长物捐五千,你们脑满肠肥捐三千,怎么欺压了?我绞尽脑汁为国收税,你们偷税漏税有亏国课,怎么欺压了?去呀,去京师朝廷说理,看是谁要掉脑袋!我叶阳辞和前几任知县不同,可没收过你们一个铜板!”
茶杯被拍得跳起,滚落地面一声脆响,似春雷惊了蛰。
五大家主跪成一地,伏身道:“知县大人息怒……”
叶阳辞深呼吸,声线冷下来:“覆巢之下无完卵。夏津荒芜,各位的家族只会随之衰败。你们为眼前利益,把百姓压榨得越狠,自身就衰败得越快。反过来说,只有夏津繁荣起来,你们的家族才能长盛。这个道理,还用本官来教?”
郭二淼想起这些年,哪怕大族的日子也越发艰难,心受触动,叹道:“知县大人怜悯百姓,也怜悯怜悯我们,我们亦是百姓!”
叶阳辞道:“本官若不把你们当百姓,那么你们乡绅就是一只只膘肥体壮的羊,养肥了就宰,宰完再换一家养肥。”
王爻抖了一抖,忆及祖上也出过高官,家族曾经虎踞一方,连知府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,结果中原混战数十年,北壁骑兵铁蹄过处不分贵贱贫富,整个家族险些覆灭消亡。
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!
叶阳辞忽地哂笑出声:“才过了二十多年安生日子,你们就把战祸抛到脑后了吗?看看夏津这个破败样子,别说北壁铁骑入侵了,能挡得住纵横山东的响马贼吗?”
“响马贼?不是一直在济南一带活动,怎么……”韩玥打了个哆嗦,唯恐触霉头似的,不再往下说。